鬼六是个刽子手。
一个刽子手,一辈子砍过九九八十一颗脑袋就够了,否则手上所欠阴债过多,来生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师父活着时,时常对鬼六说的老话。
此刻,望着面前的囚犯,鬼六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九九八十一颗!”
鬼六早在心里谋划好了,此次行刑之后,他会将手上这把鬼头大刀交给别人,他自己要离开京城回到故乡,安安稳稳过日子。
当然,鬼六还要天南地北去找寻失散多年的妹妹。
多年前,黄河决口,父母正在田里锄苞谷,一个浪头打过来,父母便没了踪影。
鬼六牵了妹妹的手,随着逃难的人群,走在去京城的官路上。
半道上,鬼六却与妹妹走散了。
那一年,鬼六十七岁,妹妹莲儿才五岁。妹妹模样长得好,清凌凌一双黑亮眼睛,眉心卧一颗麦粒大的乳红色胎痣,秀气中透着股惹人疼爱的机灵顽皮。
在京城仁义街上,饥肠辘辘的鬼六死死盯着面前一个魁梧大汉,汉子的手间有一张嫩黄焦脆的酥油饼,正冒着热气。
汉子见鬼六这样子,叹口气,把饼给了他,并将他收作了徒弟。
汉子是京城鼎鼎大名的刽子手鬼五。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三五年之后,鬼六便出道了。
鬼六到底是个精壮小伙,做起活来,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起刀,喷酒,刀起,刀落,一刀砍下,囚犯头断皮连,交给法场外等候着的家眷一副全尸。
这要换作别的刽子手,没有好酒好肉、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打点,历来是不行的。
但鬼六不,鬼六厚道。于是,刽子手鬼六的好名声渐渐就在京城传开了。
此时,法场外看热闹的人群密密麻麻,却没了往日的喧嚣,显得出奇地安静。
鬼六甚至能够看见,有些头发花白的老人远远望着囚犯,时不时用袖角擦着眼里的泪花。
囚犯是个年轻瘦弱的女子,双膝跪地反绑在木桩之上,脑袋耷拉着,一身赭色囚衣外露出雪白的脖颈儿和一头乌黑的长发。
这是个命比黄连还要苦的女子。自小流落到京城,被城中一小户人家收养,做了童养媳。
那小户人家是个刻薄主儿,斥责打骂,女子当牛做马,终于熬到了十八岁,眼看着就要与那户人家的儿子成亲,却被城中一个大户抢去做妾。
这女子也是个烈性子,誓死不从,新婚之夜,一把剪刀戳过去,就将酒醉的大户给刺死了。
法场上方,监斩官一声断喝:“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鬼六拎起手间那一把闷沉沉的鬼头大刀,抓过桌案上的海碗,“滋——”地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将酒喷在寒光四射的刀面上。
鬼六身子一仰,举起了刀。
一束阳光直直射进了鬼六的眼窝,鬼六眨眨眼,看见鬼头大刀锋刃上闪烁着一道凛冽的光。
鬼六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鬼头大刀眼看着就要从头顶落下来了。
就在這时,身前的女囚忽然扭过了头,抬起了脸。
鬼六看见,一张被一道道泪水洇染得湿漉漉的瘦削的瓜子脸,一双清凌凌乌黑闪亮的杏仁眼,鬼六还看见,那张脸上两道又黑又细的眉毛间,一颗麦粒大的乳红色胎痣!
鬼六惊声尖叫:“莲——儿——”接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整个身子山一样轰然倒了下去……
数日后,有人在京郊的法雨寺碰见一个和尚。和尚刚刚剃度,青亮亮的头皮上,香疤还没有落痂。
据说,那和尚的模样酷肖鬼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