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到渤海边上的油田当工人。
大超是我们的班长,他是一个从青岛招工来的知青,据说他的父母都是青岛一家高校的“反动权威”。或许是受家庭的影响吧,这家伙读过不少名著。平时大队有演出的时候,还能上台来一支小提琴独奏曲《苗岭的早晨》。我那会儿特别佩服他。我觉得他代表了青岛人,代表了一个我所未能去过的都市的形象。
那年春节,大超没回青岛探亲。我们俩留在队上看井。
大年初一下午,大超带回来一个姑娘,是附近一个村里的。
这里得交代一下。那会儿的油田,特别讲究工农联盟。我们队曾经和附近村子搞过一次文艺联欢。大超带回的这个姑娘,坦率地说,是那个村子最漂亮的一个。我估计,大超和这个姑娘是在联欢会上认识的。
大超带那个姑娘进门时,是下午两点多钟吧。这是个既不靠前也不挨后的时间,可我们还是拿出了自己舍不得吃的罐头,同时还烧了一个大肉炖粉条来招待他的客人。
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喝酒的时候,我向大超请教起了文学,大超没谈他的安娜·卡列尼娜,也没朗诵他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而是向我们讲到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我和那个姑娘对莎士比亚、对罗密欧、对朱丽叶都很陌生。可是我们从大超那儿理解了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悲剧般的爱情。应该说,我们都被感动了。
说实话,我向大超请教文学,主要是想让他发挥长项,镇一下这个姑娘,给他长长面子。可是没想到,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竟都进入到了情节里去。我不知道这是烈酒的原因还是文学的力量。
大超站了起来,就像站在金碧辉煌的话剧院里。他是罗密欧,也是朱丽叶。他只要稍微转一下身子,我们便能看懂他所扮演的角色。
——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花园的墙那么高,是不容易爬上来的。
——我借着爱的翅膀飞过院墙,因为砖石的墙壁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
——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
——只要你用温柔的眼睛看着我,他们就不能伤害我的身体。
——我怎么也不愿意他们瞧见你在这儿。
——只要你爱我,就让他们瞧见吧。与其得不到你的爱而死,还不如在仇人的刀剑下丧命。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姑娘流泪了。
初春的下午,时光总是那么匆忙。天黑了,那个姑娘该回去了。是大超把她送回去的。
半夜里,睡梦中我被一阵小心的动静所惊醒。
你干吗去?我问正穿着衣服的大超。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和她商量好了,她让我今天半夜去找她。
我说,你早说啊,这样我另找个房间去睡不就可以了嘛。
大超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懂。
这时候,我便想到了罗密欧和他的朱丽叶。
那天夜里,大超到底还是被“朱丽叶”那个村里的人发现了。
大超的腿被打断了。
春节过后,大超戴着一顶“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被开除回到了青岛。
然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前些年,我带正上初中的闺女到青岛旅游。走在青岛宽敞的马路上,看着两旁充满浓郁贵族气息的欧式建筑,我想到了莎士比亚,想到了罗密欧和他的朱丽叶。守着一街似锦的繁华,我竟旁若无人地哭了。
孩子问我,爸爸你干吗哭啊?
我说,爸爸喜欢青岛,这是一个多情的城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