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的相识,是在喧嚣的车站。那时她正背负着巨大的压力,父母刚刚给读书不好的小弟买了房子,一半的欠款,都推给了她来偿付。
她不过是第一年工作,为了能有更好的发展,在职继续读书。
这样,每月的工资,除去还贷和学费,便所剩无几。
但16岁的小弟,却并不懂事,在送行的车站上,低头将包递给她之后,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姐,我想买个车子,上学太远了。
她在烈日下,突然便发了火:除了跟别人比吃穿,你还会干什么?家里有旧车不骑,偏要买新的,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啊?你知不知道为给你还房贷,我要节衣缩食很多年?!什么时候,你懂得给家人省心啊!
很多的人,都朝她看过来。
她在淡漠的视线里,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在日光之下,将自己的困顿和伤痕,一览无余地展示给人。
弟弟将头扭向别处去,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她丢下,自己掉头走开。
两个人就这样在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里,站着,谁也不看谁。
她期望这个依然不懂心酸的小弟,能够朝她忿忿地大吼一声,便跑开去,这样,她就会了无悔恨地转身上车。
可是,这个倔强的男孩,什么也没有做,是在司机的催促里,他才面无表情地丢给她一句:我走了。
她在车窗里,看着小弟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芜杂的人群中,突然就哭了。
而他,就是在那一刻,将一块纸巾递过来,说:会好起来的。
她抬头,看见一双蓄满了温柔的眼睛,正将关爱,试探性地,传递过来。
她一向是个在陌生的人群里,极为冷淡克制的人,但这一次,她却没有避开这个男子的温暖,而是将唇角上扬,轻轻回一句:谢谢。
3个小时的旅程,因为有了他,她不再像往常那样,觉得孤单。
她听他讲起自己设计师的工作,在各个城市间游走时的新鲜,陪客户吃饭时的无奈,以及许多次异乡的醉酒。
她静静地听着,很少插话。她不喜欢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生活。
但在他淡淡的讲述里,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自己读书的学校,工作的单位,同事间无形的隔阂,出游时的寂寞,讲给他听。
车里一直在放着蔡琴的歌,她听着他温和的声音,与歌声缠绕在一起,像路边一闪而过的藤蔓,匆忙中,还是窥得见葱郁的生机,和那攀爬着向上无限生长的渴望。
她很快地将他忘记。
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便是彼此留了号码,又有什么呢?
他有他的四处奔走的生活,她也有自己安然读书的方式。
再相遇的机会,怕是少之又少,所以,那一串数字,连同短暂旅程中的安慰,像沾了眼泪的纸巾,被她一起丢进了废纸篓里。
但几天后,她却收到了他的短信,说,我在你们大学门口的酒吧里,等你。
她正在去做家教的路上,想了片刻,便将短信删掉,继续看窗外流泻的霓虹。
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她的心,也在走走停停中,疼痛了许多次。
到最后一站的时候,车内只剩了她一个人。她下车后看看对面即将要去的一栋楼房,突然停住脚步,抬手朝一辆出租叫道:师傅,快载我回师大。
她下了车,连零钱也没有来得及要,便飞奔去了酒吧。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酒吧的门口,用视线迎接她的,却只有带着招牌微笑的服务员,和里面仅剩的一对情侣。
她的心,像清冷幽暗的酒吧,瞬间被无边的感伤包裹。
一路疯狂赶来的欣悦,只是片刻,便凝成了冰。
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对情侣脸上鲜明的诧异,又一次,觉得自己成了舞台上的小丑。
是转身的那个瞬间,听到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便看见了他的微笑,抱歉,怕你找不到我,去了你学校门口等,不想你就来了。她的唇角上扬,想为自己的迟到,挤一个歉意的微笑给他,可是,微笑的姿势做出来,眼泪,却是哗哗地来了。
他不知何故,慌慌地掏出纸巾,语无伦次地劝她:都是我不好,没安心在这里等你,非要乱跑出去,你如果生气,就惩罚我,千万别自己憋着啊。
她胡乱地擦着眼泪,看他着急的可爱模样,竟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忍不住,她终于笑道:作为惩罚,陪我去校园散步吧。
他在这句话后,神秘地从背后变出一方头帕来,是沉静的冰蓝色,有小小的白花,朴素地开着。
他递给她,说,记住,这不是为你擦拭眼泪的手帕哦,只有快乐的女孩子,才可以得到它呢。
她狡黠地歪了脑袋,问他:若是我的眼泪需要它呢?
他坏坏地伸过手来,在她的鼻子上轻轻一刮:有这双手在,它再怎么有用,也派不上用场呢。
她的脸,不等他温热的手掌碰触过来,就腾地红了。
她与他,就这样爱上彼此。
他们彼此都很忙,她在单位与学校间辗转,空余的时间,还要去做家教。
他则在老总的役使下,在全国飞来飞去。
他曾劝她,辞掉这份工作,反正,毕业后是要走的;只要有他在,她完全不必活得如此辛苦呢。
她感动于他的安慰,但还是坚持着这份可以还贷的工作。
她不想拖累他的,从一开始,就不想的。
如此地繁忙,他依然用心地呵护着这份爱情。
每次出差回来,必会有一件礼物,送给她,礼物不会昂贵到伤了她的自尊,也不会卑微到让她忘记。
每一件,都是他精挑细选来的,且确信她会喜欢。
而她,每次与他手牵着手,走在校园清香的玉兰路上的时候,都会将一切的忧愁忘记,一颗心,像飘飞的芙蓉花,细细的花蕊里,藏着绵密的情思。
她一直认定,如果没有母亲的那场重病,她与他的爱情,将会沿着幽静的小路,恬淡地走下去,一直走到爱情的花儿凋谢,结出蜜甜的果实。
可是,生活偏偏在这花儿,开满枝头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将这繁盛的一枝,伸手折下。
母亲的重病,耗尽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但那些钱,远不能挽救母亲的生命。
她第一次,觉出生活的无助。她不知道该向谁伸手,才能将自己拉出这段沼泽。
而最应该也最肯帮她的,当然是他。
可是,她清楚自己不会向他寻求丝毫与金钱有关的帮助,她不想拿别的东西,将他们这段最美好的爱情,浸染。
尽管,她一直都明白,只要她开了口,他就会将全部的气力,都投入进来。
那时他正在外地,接管一项重要的工程,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行前她去送他,他吻吻她的眉心,说,等我回来,有事一定记得给我联系。
她点头,将脑袋深深地埋到他的胸前,她又感受到那有力的搏动,那样纯净的一泓爱,她愿让自己,变成丰美的水草,安静地长在溪边,笑望着它流走,而不是用任何突兀伸出的羁绊,将它挽住。
单位里一个昔日爱恋她的同事,不知从何处辗转知道了她的母亲病重的消息,便主动地找到她,将一笔不菲的钱拿出,说,拿去用吧,什么都不要想。
她应该拒绝的,可是不知何故,却是挤出笑来,伸手将钱接过。
那一个月里,这个同事,找了一次次借口,来看她。
那段因为他而几乎断掉了的情缘,在母亲的这场病里,突然地又溅出了火花。
都以为无关紧要,却不知道,火苗已经咝咝地,烧着了那片鲜美的水草,连带地,映红了一旁的溪流。
他终于从她的同事那里,知道了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
他竟是什么都没有问,照例像以前那样,在下班后转几路车去找她。
一切,又都回复了昔日的宁静,但她却知道,静寂的冰川下面,已经有东西,悄无声息地转换了位置。
两个星期后,他的公司为他这项圆满结束的工程,举办庆功宴,他很执拗地要带她去。
她不想在他的同事面前丢了面子,专程去买了一件很漂亮的衣服,又新做了头发,涂了润泽的唇彩,这才忐忑不安地随他去了酒店。
还没有坐下,她便后悔了。
这样觥筹交错的场合,她根本就不适合的。
而其中一个妖冶的女子,频频地过来向他举杯,波光流转里,带着鲜明的暧昧。
她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这个美艳的女子,是他的搭档,刚刚工作不过是半年,但却在他的面前,游刃有余。
她以一个女子的直觉,在他们酒杯相撞的瞬间,窥见了他的秘密。
原来,这一个月里,不只是她,有了变化。
他们精心呵护着的爱情,就这样,在彼此的隐瞒中,产生了裂痕。
那笔不菲的钱,也终于没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
她回去奔丧,看见母亲被人抬去殡仪馆,突然间发了疯似的要阻拦。
许多人过来劝她,说,别难过,这个世间,什么东西,都是有来有去的。
她就在这句话后,没了声息。
甚至,连眼泪,也倏然止住了。
是的,什么东西,都是有来有去的。
他们的爱情,也是如此。
她向一个远方的朋友借钱还给了同事。
同事起初不肯要,说:这是我愿意付出的,她笑着摇头: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愿意就可以的,你知道我的个性,不是这样的。
她与他,只一个短信,就彼此再不联系。
爱情的来去,像一阵风,她的生活,不过是起了淡淡的波痕,便又回复了昔日的宁静。
她偶尔路过他的公司,看见门口进出的优雅女子,会想起那个在酒会上,妖媚的女子,想起那一个月里,他对那个女子种种的柔情。
他会不会给那个女子,买小而精致的礼物?会不会怜爱地刮她的鼻尖?
会不会在夜色里温柔地吻她
?会不会在她感伤的时候,将结实的臂膀,借给她用?
她不知道答案,一切都只是想象。
可是,却是这样的想象,将他们的爱情,推到了边缘,让他们彼此,连回头窥一眼现实的机会,都不再有。
他偶尔经过她的学校,也会想起她与那个同事的诸种传闻。
想起她不过是为一笔钱,便转移了爱恋,想起她宁肯去找另外的男人,也不来求他;想起那场酒会上,自己故意地拿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刺激她对他的爱;想起他在送她回去的路上,飞快地走在前面,而后在一个拐角处,截住出租,砰地一声,便将他与她的这段爱情,永远地关在了门外。
可是她那样纯净地爱着他,他又那样地不舍于她,且为此愿意与那个男人,做长久的争夺。
这样隐秘的花儿,开在杂草丛生的一角,却是与这段爱情,毫不相干的路人,才能瞥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