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偏僻的山村。
村子东北角,有一口百年老井,井旁有一棵两搂粗的大弯脖子板栗树。要问这井和树的准确年龄,即便村里年龄最大的“八十老汉”也说不清楚。井口不大,井壁全部用拳头大小五颜六色的石块垒成。这种石块产自我们村西山,方圆百里地只此一山,绝对的是我们这儿的特产。以前村里人不识货,没人把它们当回事,除了用来打墙盖屋、砌猪圈,别无他用。祖祖辈辈守着元宝过穷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了村里人一成不变的习惯。
十几年前的一支探矿队从这儿经过彻底打破了山村的沉寂。也不知是谁,无意中得知西山的石头是一种值钱的稀有矿石,只是储量较少,国家一时还没打算投资。村里人如梦初醒,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呼啦啦,老老少少一下子涌上西山,对矿山开始了掠夺式开采。仿佛一夜之间,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开矿点,山脚下更是一座连一座七大八小的解板厂。
那年我20岁,刚刚高中毕业。因为高考落榜,落寞和孤独像毒蛇一样一刻不停死死地纠缠着我。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地也懒得下,什么活都懒得干。整天郁郁寡欢,无精打采。我爹对别人说:我家四小子没救了,白白供养了那么多年,没学出个曲,赶明儿就叫他上山打石头。就这样,我和绝大多数村里的男人一样成了一名半工半农的农民。
这种工作的辛苦自不待言。重要的是这不是我的理想,我的梦想是考大学当诗人。高中三年,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上,倒也陆续发表了不少诗作,成了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可高考人家却不管你发表了多少诗作,人家看的是分数。我不甘心我的诗人梦就这样破灭了,即便当了农民,整天与石块、土坷垃打交道我也不甘心,我做梦都想有一天走出大山,去过一天现代人的日子,哪怕一天也行。晚上,我不顾爹的规劝,经常就着那盏15瓦的电灯撰写那些被他叫做车拉爪子铞用不中的东西。
爹说,毕业了,你不是小孩子了,里里外外的活多干点。就这样,一家人的吃水问题落到我的肩上。
我和她就是在这口老井旁相识的。
日落时分,我带着从山上下来的一身疲惫和满身尘土,挑着水桶,咯吱咯吱,走向井台。她,在井台边背对着我洗衣服,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背上那条乌黑油亮整齐的大辫子闪着金黄色的光,随着她一上一下,弯腰洗衣服的动作左右摆动。这引起了我的极大美感。我出神地看着,挑着水桶呆住了。
感觉有人来了,她猛地扭过头看着我。我知道,像我这样看人是极不礼貌的,特别是对一个姑娘。我等待着她的发作,可她并为发作,静静地看了我十几秒钟,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笑得真好看,腮上露出一对深深甜甜的酒窝。我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连忙慌慌张张将水桶放进井里,越慌越乱,毛手毛脚中水桶脱钩了,掉到了井里。我将勾担探进井里,几次试探着打捞水桶,水桶在井下打转转,却始终没有捞上来。我尴尬极了,手足无措的立在井台。
她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说:我帮你。她的声音柔柔的,有一种不忍抗拒的力量。我无法拒绝。她接过勾担,在井里来回晃了几晃,不一会就将水桶提上来。我满怀感激地望着她。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并得知她叫秀,小我两岁,是村里“八十老汉”的重孙女。秀只上过小学,就辍学帮家里干活了。
爱情有时就那么简单,我们俩相爱了。挑水成了我们相会的最好借口。我们开始了偷偷摸摸的约会。老井边的板栗树下、村后小河边的杨树林、东山脚下的躺石上……处处留下了我俩携手而行的身影。
我曾不止一次问她:喜欢我什么?她说,喜欢你的那些爱情诗,还有你的朴实。她也曾不止一次嬉笑着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说:喜欢你的大辫子,还有那对酒窝,将来我可以天天喝到不花钱的酒了。她轻轻擂了我一捶。我们的爱情如此甜蜜,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好极了,全然忘却了落榜的烦忧,我俩尽情畅饮着爱情的甘霖。
如果没有“八十老汉”拼死反对,我们的爱情也许会顺利的发展下去,直至生根开花结果。
“八十老汉”,也就是秀的爷爷,虽然一大把年纪了,在那个的家里,绝对是一家之长,说一不二,连秀的娘都惧怕三分。本来,“八十老汉”耳聋的像堵墙,却不知怎么知晓了我们俩的事情,拄着拐杖,“咚咚咚”,亲自找到我家门,将拐棍捣得震山响:要想你俩成,除非我死了!还有没有章法,这不乱套了,窝里咬嘛!胡闹,简直是胡闹!
“八十老汉”说的乱套,是有根据的。在我们这里,一直保留着同姓不能结婚的风俗。而我和秀不但同姓,而且论起来我管她叫姑,虽然我们早已出了五服。
其实,“八十老汉”不同意我们俩的婚事还有一层原因,这就是秀有个哥哥,从小患有小儿麻痹症,30多了却一直没娶上媳妇。“八十老汉”的意思是让秀给哥哥换个媳妇。
秀死活不同意换亲。
秀的心里只有我。
看得出,爹心里也喜欢秀。可爹天生胆小,从不愿招惹谁。他再三恳求我:四儿,你们俩的事就算了吧,这村子咱还得住下去不是?
我当即拒绝了爹的请求,发誓非秀不娶。爹无奈的叹了口气。
秀遭到了“八十老汉”更加强烈的反对。
平心而论,秀打心底里是尊重爷爷的。自从爹十多年前因病去世,家里负债累累,是年近七旬的爷爷支撑着这个残缺的家,支撑她上完小学。
那天晚上,秀破天荒和爷爷进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争吵。“八十老汉”撂下一句话:俺没本事,让俺孙子打了光棍,老张家恐怕要绝后,我对不起列祖列宗,死不瞑目之后,当晚便跳进了老井,再也没出来。
“八十老汉”走了,在媒人的撺掇辖下,秀应承了换亲,并决定三天两家成亲。秀泪如雨下,秀只提出一个要求,见我最后一面。
那晚,天,漆黑一片,我和秀在老井边相见了。这口曾经不知哺育过多少代人的老井因为“八十老汉”的死废弃了。没有了昔日水桶的歌唱和来来往往挑水的身影,老井显得空荡荡。
在那棵老栗树下,我和秀相拥而泣。我决定私奔,但遭到了秀的拒绝。我知道,她心里放不下哥哥和娘亲。
秀的眼睛亮闪闪的,在这里,秀把她的第一次交给了我。
事毕,秀要我再念一首我写给她的诗。念罢,我已泣不成声。等我抬起头,秀已经走了。
第二天,秀在吹吹打打的喇叭声中出嫁了,嫁给了山那边一个瘸子。同一天,另一个女人也在吹吹打打的喇叭声中走进了秀的家。
目睹着秀的嫁车消失在远处滚滚尘的尘土中,我心如刀绞。当晚,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家出走,去了沿海一座陌生的城市。
二十年后,我回来了。带着南方某城市著名企业家和著名诗人的双重头衔孤身一人回来了。此时此刻,我却没有半点荣归故里的感觉。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看到秀。我要让她过上最富有最幸福的日子。这也是我这次回来的主要原因。万万没想到,得到的却是秀的噩耗。秀心里容不下第二个男人。当那个男人发现秀已经失身,便经常借故打骂。在又一次遭到最恶毒的打骂之后,秀跑回了娘家。秀在娘家门口徘徊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有人在那口老井旁那棵弯脖子老栗树下发现了秀……
我踉跄着来到老井,来到我们第一次相见、相爱的地方。老井依然被乱石封着。只是井旁那棵歪脖子板栗树没了。
颤抖着手,打开那厚厚一摞书,那是我用二十多年时间写给秀的十几本诗集。我一首首地念着,不停地念着,一页页烧着,不住地烧着。袅袅的烟灰中,我再次看到了秀,看到了秀左右摇摆的大辫子,看到了秀那对陶醉了我灵魂的酒窝……
第二天,我拿着一张百万元支票走进村委会大院。
半年后,一座以秀的名字命名的现代化村小学落成了。在落成剪彩仪式上,面对几百名师生,我郑重讲述了老井,讲述了我和秀的故事,讲述了我在外打拼的二十年,讲述了兴建这所学校的初衷。我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矿山可以使人一夜致富,但不能保证祖祖辈辈富有,只有读书才能带来永久的财富,才能改变大山的一切,包括陈腐的观念,甚至祖祖辈辈的命运……
晚上,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秀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起去井台挑水,秀的那条大辫子还是那么乌黑发亮,那对酒窝依旧那么好看,梦见井台边那棵歪脖子板栗树,梦见“八十老汉”,梦见……我笑了,秀抿着嘴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