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后不久,母亲便投入工作。有相当长的时间,是我的外公外婆在抚养我,同时他们有一个帮手——我的小姨。
有一天,小姨带我在阁楼上晒太阳,这中间,她的中学同学来找,她便下去。
这个同学是个返城知青。因为隔了许多年未见,曾经又知心得很,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待聊了半晌,小姨才想起我还在楼上,大叫一声“不好”。
她听到了我的哭声,匆忙赶到阁楼上,就看见我们家的大猫杧果,正与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对峙。
那是一只狸猫,凶猛且体形巨大,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杧果站在我与狸猫之间,浑身的毛已经支棱起来,并发出低沉的吼声。
那只狸猫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去意,只是将尾巴扬起,围着我与杧果兜起了圈子,在迂回中靠近。
杧果将身体弯成弓一样的形状,忽然像箭一般射了出去,一口咬住狸猫的脖颈。两只猫开始激烈地打斗。这时候小姨才缓过神来,急忙将我抱下楼。
当大人们重新回到阁楼上,野猫已经不知去向。他们看到房间的床上和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猫毛。
杧果静静地趴着,正在舔舐自己的前爪。那前爪和眼睛流着血,已经结了血痂。
外公用红汞水为它消毒,然后狠狠叹一口气,说:“杧果这是以命相搏啊。看看,眼睛都差点儿被咬穿了。”母亲怀着感激的心情,抱着我去堂屋里的猫窝看它。
它蜷缩着,看到母亲怀中的我,温柔地发出“喵”的叫声,然后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用头蹭一蹭母亲的裤脚。
母亲蹲下身。它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舔一舔我黄豆大小的脚趾。
后来,当杧果稍好了,它就夜以继日地守在我身边。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另一只眼睛保持着警觉,只要有陌生人接近,它就会发出戒备的声响。
邻居们渐渐知道,我们家里有一只比狗还凶的独眼大猫,孩子们都很怕它。
但据母亲说,杧果唯独对我分外温柔,它常窝在摇篮里,用身体紧紧裹着我,像在照料一只小猫。
我再大一些时,母亲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年正月,杧果产下了三只小猫。
春寒料峭,三只小猫都没有活下来。最后一只,是在我出生的那个月死的。
杧果对着小猫僵硬的身体,守了整整一夜。
外公将小猫埋进花园,半夜它又刨出来,放在猫窝里,用自己的身体暖着,直到小猫发出难闻的气味。
外公将小猫埋到更远的地方,它没有追赶过去,只凄厉地叫了一天。
当我来到这个家里,它第一眼看到我,便恢复了平静。
它试探地走到摇篮边上,趴下来,试图用身体把我裹起来,与对它的小猫一模一样。
我六岁时,杧果再次怀了孕。这时它已经很老了,很瘦弱,但是肚子很大。它变得小心翼翼,护着肚子,走得也很慢。
那年初冬的一天夜里,它忽然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们知道,杧果要生产了。
可这样叫唤了一个多小时,仍没有生出来。它好像很疲惫了,叫声也变得虚弱。外公很伤心,说:“唉,杧果已经十岁了。生这窝小猫,可能会要了它的命啊。”
这时,杧果流出许多血,然后外公就看见有小猫的头露出来了。
杧果这次一共生了四只小猫,但三只都是死胎,可能是太久没有生出来,缺氧导致的。
这一回,杧果似乎并没有很伤心,它甚至没有多看那三只小猫一眼。
它的心思,都在活下来的这只小猫身上。这只小猫很瘦,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好像是因为本能,也可能是因为气味,它很快钻到杧果的怀里,发出“咪咪”的细微叫声。
杧果用嘴巴拱一拱它,引导它找到了乳头的位置。
外公笑笑说:“这一窝里,就留下它一个,是个福将。杧果十岁了,也算是功德圆满。”
杧果软软地叫一声,时不时舔一舔小猫,理顺它还很柔软的胎毛。
在我看来,小猫的毛色,实在有些奇怪。大体而言,它算是一只狸猫,但身上有一块突兀的白斑。
猫身上局部的黑、白毛色,一般都有点睛的作用。
比如,在头上的黑,可以叫“烏云盖顶”;生在四爪上的白,可以叫“踏雪”。
可是这只小猫很奇怪,只在肚皮侧面,生了圆圆的一块白斑,好像身上的颜色忘记被填满。
外公问我:“毛毛,你看这像什么?”我看了看,说:“像一只汤圆。”外公哈哈大笑,说:“好啊,那就叫它‘汤圆’吧。”
汤圆长到一星期大时,小姨带回家一只小奶猫。
这小猫看上去比汤圆略大些,虎头虎脑的,但是身上的毛支棱着,应该是未受到很好的照料。
小姨将小猫放在杧果身旁,杧果一动不动。小猫在温暖的母猫旁边受到诱惑,出现了本能反应,开始将身体往前拱,甚至开始挤压汤圆。
杧果急了,发出低沉的吼声,然后用后腿猛然一蹬,将小猫蹬出老远。小猫哀戚地叫唤起来。
这游丝一样的声音,让小姨十分心疼,她将小猫放在手心里,对着杧果做了一个怀抱的姿势,说:“杧果,谁的孩子都是孩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知杧果是不是听懂了,当小姨再一次把小猫放进猫窝,杧果慢慢舒展开身体,冲着小猫软软地叫了一声。
小猫受到鼓励,爬过来,钻到它的肚皮下面,拱了拱,飞快地找到它的乳头,吃起了奶。
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它的背上,有一个黑色的T形花纹。
小姨说:“毛毛,你看,这像不像个榔头。”于是,这只小猫被命名为“榔头”。
汤圆满月后不久,杧果就病了。它不吃不喝,蜷在窝里,一动不动。
我们望着它,它就眯着眼睛,虚弱地叫一声。两只小猫拼命地爬向它,但是,只要一靠近,它就将身体挪开,驱赶它们。
榔头似乎有些锲而不舍,甚至咬住了杧果的尾巴。杧果于是艰难地站起来,叼起两只小猫,把它们轻轻放到窝外面。
外公说:“杧果知道自己不好了。”外婆说:“这怎么办?”小姨开始哭,但很快抹一把眼泪,说:“我出去找个人。”
没等我们问,她就出门了。很快她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人。
小姨低着头,介绍道:“爸、妈,这是李大志,我们厂的厂医。”
这个叫李大志的青年人,看了小姨一眼,很有礼貌地问外公外婆:“病人在哪里?”
我未来的小姨父,就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登门。在此之前,小姨对任何家人都没提过这个人。
据说那时,他已经追求小姨整整一年。外公愣了愣,说:“小同志,你跟我来。”
李大志看到杧果有点儿惊奇,因为小姨跟他说的是“家里有人得了急症”。
他很忐忑,因为这大晚上的,小姨并没有去医院,而是找上了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毕竟,他只是一个年轻的厂医,刚刚从学校毕业。现在,他更忐忑了,因为他根本没有给动物看过病。
相反,其实他有点儿怕猫。因为他有鼻炎,对所有带毛的动物,一向敬而远之。
但此时,他唯有硬着头皮上了。小姨对他表现出的犹豫有点儿不耐烦,说:“你到底会不会看啊?”
他赶紧笑笑,说:“没问题。”李大志打开医疗箱,从里面拿出压舌板,将手伸向杧果。
杧果闻到了生人的气味,立即睁开眼睛,戒备地看了李大志一眼,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小姨问:“你在干什么?”“看……看舌苔。”李大志勇敢地把手往前伸了伸。
但是,杧果忽然咬住了压舌板,不肯松开。李大志脸憋得通红,使劲地想要将其抽出来。
外公于是拍拍杧果的脑袋,说:“杧果,要知好歹啊。这是李大夫,给你看病呢。”
杧果真的就将嘴巴张开了,但是,它并不想让李大夫看它的舌苔,将头偏到一边去。
李大志有点儿不知所措,又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听诊器。
他戴上听筒,然后将金属听头放在自己的手里攥着,攥了好一会儿。小姨催促他:“你怎么还不听?”
李大志嗫嚅地说:“就好了,有点儿凉,焐……焐一焐。”谁也没注意到,小姨的眼里,这时忽然闪过一丝柔情。
接下来,就出现了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幕。外公抱着杧果,小姨抓住它的腿,李大夫将听诊器小心翼翼地在它肚皮上移动,神情严肃而郑重。
过了一会儿,李大志将听诊器拿下来,说:“嗯,肺部有杂音啊。应该是着凉感冒了,轻度肺炎,也影响了肠胃。我给它开点儿药吧。”李大志认真地给杧果开了药。
杧果吃着李大夫开的药,在全家人的照料下渐渐好起来,只是胃口还不太行,吃两口饭就不吃了。
李大夫时不时跟着小姨过来看看它,还给它带了葡萄糖针剂,说可以补充营养。
很快到了冬至,这一天家家户户要“做冬”吃团圆饭。外婆对小姨说:“小妹,明天叫小李大夫来家里吃顿饭吧。”
小姨蹲在地上逗小猫玩,她听着,头也不抬,说:“咱全家吃饭,叫他干啥。”
外婆说:“让你叫,你就叫,哪来这么多话。”小姨脸微微一红,说:“你们要是喜欢这个结巴,我,没意见。”
外婆笑了,说:“哪是我们喜欢,是咱家杧果喜欢呢。杧果,对不?”杧果听见了,抬起头,看着外婆,很温柔地叫了一声。
汤圆两个月的时候,家里人才看出它的异样。汤圆一直只用两条前腿爬行,拖着后肢。
你可以体会到它对世界的好奇,体会到它对站起来的渴望。可是,后面那两条腿软软地使不上力气。
它常努力地昂起头来,像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这模样让人十分心疼。
我们都很清楚,汤圆是一只先天残疾的小猫。
榔头则越来越强健和聒噪,会用叫声表达它所有的要求。
要我们为它开门、喂食,甚至无聊时需要人陪伴它玩耍,榔头都用急促而嘹亮的叫声来表达。
它早早就在室内待不住了,而且似乎注定是向往野外的。
它大便、小便,都要跑到外公的小花园里解决,偶尔也会在床底下不羁地撒上一泡,当有尿骚味弥漫上来,那必然是它干的好事。
外公叹一口气,在它脑袋上拍了一记,假装呵斥它:“怎么说都不听。”
长大以后,我在《科学画报》上读到,猫科动物总是用便溺来做记号,对其他动物表明自己的势力范围。
也许这个家,对榔头而言,就是一座丛林吧。
杧果是在生病的第二年秋天死的。被发现时,汤圆紧紧地依偎着它,而榔头则在它的四周走来走去。
杧果侧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像睡着了一样。
榔头在杧果死后的第五天,失踪了。外公隔一段时间,就去猫窝里看一看,只看到汤圆静静地卧在那里,不吃也不喝。
小姨抚摸它一下,要把它抱出来喂食。它挣扎着,不愿意出来。外公叹一口气,说:“由它吧。这窝里有它娘的味儿呢。”
榔头一天一夜没有回来。外婆说:“唉,到底是野猫的种,养不熟啊。”
小姨撇撇嘴说:“榔头不会跑的。”又过了两天,中午的时候,榔头回来了。
它浑身脏兮兮的,嘴里叼着一个东西。它直接跑进堂屋,将那东西放进窝里。
小姨本来很高兴,但是定睛一看,大叫起来。原来,榔头把一只老鼠搁到了汤圆面前。
这只老鼠很大,赶上榔头大半的身量。老鼠脖颈上,还流着鲜红的血。小姨慌忙地拿了一把炭钳子,将老鼠夹出来,丢在地上。
可是榔头一口咬上去,跳进窝里,又将老鼠放到汤圆跟前。
小姨伸手打它一下,说:“榔头你要死啊,多恶心啊。”当小姨又要夹那只老鼠时,榔头忽然蹦起来,在她手上凶狠地抓了一道,发出低沉的吼声。
小姨生气极了,踢了它一脚。榔头愣了愣,回身望一望汤圆,叫了一声,箭一般跑了出去。
我们都觉得,榔头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隔了两天,我忽然看到堂屋里闪过一道黑影,便赶紧走进去,看到猫窝里放着大半条红烧鱼。
又隔了一天,我们又发现,汤圆正在窝里啃一只酱猪蹄。终于有邻居来抱怨,话说得很不客气:“你们家的猫,干什么不好,老来偷我们家的菜,就真少它一口吃的吗?”
外公叹一口气,狠狠心,将堂屋大门底下那个供猫出入的小门封上了。
这之后的一天夜里,我们听到“咯吱咯吱”的抓门声,走出去一看,果然是榔头。
榔头看到我们,并没有退缩。它抬着前爪,支起身体站着,将门抓得更响了。
我们决定不理它,但它在外面锲而不舍地足足抓了半个小时。
外公终于为它开了门。它“刺溜”一下冲了进去,径直跑到猫窝跟前,把一只麻雀送到汤圆嘴边,拱一拱汤圆,然后退到墙角,卧了下来,安静地舔着自己。
我们这才注意到,它身上有几道很明显的伤痕。外公找来红汞水,把它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给它涂药水。
处理好伤口后,榔头一瘸一拐地走到猫窝前,把头探进去,轻轻地蹭了蹭汤圆,这才站起来,坚定地往门外走去。
我们看到,榔头虽然受了伤,但仍十分矫健地蹦到了窗台上,然后是墙头、屋檐,动作一气呵成,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外公对我说:“娘没了,它知道要照顾弟弟啊。”外公回房间拿出工具,将封猫洞的木板拆掉了。
以后,榔头仍然经常回来,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面流浪。
在外面食无定时的日子,并没有影响榔头健壮地成长。它已经是一只大猫了。
有一次,在附近的公园里,我看到了榔头。它气定神闲地蹲踞在一张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上。
它身边有一些野猫,环绕着它。显然它已经是一方首领,倨傲地环视众猫。
它的右眼上方,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是某次打斗留下的。
如此,它的右眼就不太能睁开,可是左眼依然目光如炬。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杧果。
榔头每次回家,都会带“礼物”给汤圆。汤圆也长大了,虽然行动不便,但家人都看得出它的乐观。
虽然无法蹦跳,但它的前肢因为使用得更多,变得发达,可以拖着后腿飞快地前行,好像一尾到处游动的鱼。
每次榔头回来,它就目光闪亮,十分兴奋。它们在庭院中打闹,如同小时候一样。
榔头有时会趴下身体,模仿汤圆,在地上做爬行的动作,但它并不及汤圆游刃有余,经常落后。
当它们累了,就窝在一起,相互舔舐。这时榔头的目光,和我在公园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温柔而涣散。
过了这一年的暑假,我要随爸妈回家去上小学了。临走时,我抱起汤圆,才发现它已经很重了。
我说:“汤圆,你要好好听外公的话,我会回来看你的。”汤圆对我叫了一声,然后轻轻地舔一舔我的手。
亲戚们把我送到门口。我回过头,忽然看到墙头上有道黑影一闪,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