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拐过墙角,见电梯门即将关合。她喊一声“稍等”,小跑起来,看到电梯里伸出一只手,为她轻挡欲拢的门。那只手又粗又肥—一只中年男人的手。
女人冲男人笑笑,表示感谢,随即按下六楼的按钮。男人耸耸肩说:“我也去六楼。”男人又矮又胖,肥硕的身子将格子衬衣撑得饱满。他直直盯着面前的女人,目光里似乎带几分讨好女人的猥琐。女人叠抱双臂,盯住一路攀升的指示灯,感觉浑身不自在。
六楼是一个很大的药品超市,女人打算去买些常备药。
男人没话找话,道:“买药?”女人“嗯”了一声,紧抱双臂,眼睛瞅着指示灯:三楼。
男人不识时务地继续发问:“病了?”女人又“嗯”了一声,扭过身子,背冲男人。
四楼、五楼、五楼半—突然女人发出长长一声尖叫。电梯猛然颠簸,像遇上冷气流的飞机,整个世界霎时漆黑一片。女人的尖叫声至少持续了半分钟,尖叫声在逼仄狭小的电梯里反复回响,女人撕心裂肺地喊:“救命啊!”
黑暗里的男人说:“别喊!”
女人大声喊:“你想干什么?救命啊!”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她往角落里缩,可是她只碰到冰冷的铁壁。男人说:“你先别喊。不要怕……我发誓电梯不是我搞坏的……我猜是哪里出了故障吧。”
女人的尖叫声终于停止。她知道电梯被卡在五楼和六楼之间,她知道近在咫尺的黑暗里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女人心跳得厉害,不禁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办?”
男人在黑暗里笑了,他说:“你应该问我们怎么办。”话音刚落,电梯里“嚓”地亮起来。女人看到男人举着一个打火机,男人的脸在微弱的火光中一闪一闪,虽然笑着,却有些阴森。
“我要出去!”女人抹抹吓出来的眼泪。
“我也想出去。”男人笑笑说,“可你认为我们出得去吗?”
“那我们怎么办?”这次女人换成了“我们”。
“不怕。”男人说,“就算是电梯故障,一会儿他们也能修好……我保证咱们不会被困超过半小时。”顿了顿,男人又说:“你可以抓住我的手。”女人下意识地缩缩身子。男人说:“别叫……千万别再叫……时间太长打火机会炸掉的……这可是一次性打火机,你以为是奥运火炬?”
男人并不幽默。事实上这种时候,任何幽默对女人都无济于事。
打火机再一次点燃,男人的脸再一次在火光里笑起来。“我是和妻子来这里的,”他说,“逛街逛到这里,顺便上来买点药……她走累了,等在一楼……幸好她没有跟我上来。”女人不说话。
男人说:“我外套还在她手上呢……天太热……不然,我穿这样一件花哨的衬衣满街跑,别人还以为跑出来一只长了花纹的猪……”
女人仍然不说话。男人又一次把打火机关掉。一会儿,火光又一次亮起来。“你真的不用怕。”男人说,“我们在电梯里,不是在飞机上;我们在超市里,不是在万里高空;你面对的是一位善良的好市民,不是一个暴徒或者一只狗熊;外面有很多人,不是只有云彩和闪电……”女人勉强笑笑。那笑真的如同闪电,转瞬即逝。
男人擦一把汗,松开领口的纽扣。“喝水吗?”他晃晃手里的矿泉水。女人摇头。
男人喝两口水,再擦一把汗。“知道吗?”他说,“我妻子不随我上来,因为我们刚刚吵过架……非常难看的衣服,她偏要买……不是我心疼钱,她穿上那件衣服,也许会被路人误以为是斑马……”
女人再笑笑,仍然很勉强。
男人靠着电梯,慢慢坐下。他说:“我有点累,我得坐一会儿。”火光灭。少顷,火光再一次照亮狭窄的电梯。
“夫妻间总有些秘密的吧?”男人说,“比如我知道她有私房钱。其实我也有……我把存折藏在写字台下面,用胶布粘着……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女人笑,露齿,她感觉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她笑着说:“一会儿我会转告她的。”女人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她竟然和这个丑陋的男人开起了玩笑!她看一眼男人,男人的眼睛笑着,脸色却有些发暗。也许是因为打火机的微弱光芒吧?女人想,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也非常难看。女人想回男人一个笑,然而她的笑只绽开了一半—另一半,隐进突然来到的黑暗之中。
男人再一次关掉打火机。他说:“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别怕。外面有动静了,像撬门声,好像还有人说话。你别急,别急;不要怕,不要怕。”他似乎在喘息,声音很粗很重。女人想,肥胖的男人都这样吧?不过站了一会儿,却像爬了20层楼。或者,他也紧张吧?
女人是在半个小时后被救出电梯的。她的尖叫声再一次响起,高亢焦灼,带着几分绝望。女人喊:“快救救他!”
男人终于还是走了。他的妻子站在电梯外面,他的外套在妻子那里,他的随身药物在外套口袋里。男人有心脏病,他的生命每一天都可能突然终止。
女人对男人的妻子说:“他的写字台下有一张存折,密码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他让我转告你……我想谢他,可是我没有机会。”男人的妻子说:“就算没有他,你也一样会得救。”女人说:“可他一直劝我不要怕。”男人的妻子说:“那种情况下,任何男人都会这样说。”
女人说:“不、不是,后来,他说打火机被烧坏,不能再用,其实不是。他怕我看见他的样子……看见他嘴唇乌青、脸色紫黑的样子。他要偷偷死去,为一个陌生女人。他偷偷死去,不让我知道,只因为,他怕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