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某省修铁路,到了阳平县,出了事。阳平老百姓认为这玩意坏了当地的风水,上千人趁夜将十几里铁轨掀了个底朝天。
这下事闹大了,省府的马督军大怒,将阳平县长革职锁拿后,准备派人处理此事。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众人推来让去,最后落到个叫刘二利的小官头上。
刘二利硬着头皮接了差,到阳平县跑了几天,蔫了:这事牵扯太广,老百姓几乎家家有干连,要报上去,保不齐马督军派大兵来挨户搜拿,到那时,一场腥风血雨是免不了的了。没办法,他只好假装下乡搜集证据,尽量把这事拖着。
这天,他又一个人下乡,走得正渴,就瞧见前方黄土坡三岔口有个老人家摆着茶摊。喝完茶,他要付钱,摊主却一摆手:“我在这儿摆摊多年,不为挣钱,只图让路人有个解渴的地方,好积点阴德。”
刘二利听罢,思忖半晌,向摊主一躬到底:“老人家有古侠之风,要不,您就救救全县的百姓吧。”他是想让老人出头,承认扒铁路的事是他煽惑组织的。让他到省城顶罪,马督军见拿了罪魁,或许会网开一面,饶了其他人。
摊主略一思索,竟点了头:“我罪孽深重,才在此摆摊赎罪。这样的好事,我焉能不干。不过马督军脾气暴躁,这事又正在他气头上,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那孤老婆子在这世上可就无依无靠了。除非你认她做干娘,我才放心。”
刘二利干脆地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这干娘就是我亲娘!”
两人翻过一架山,下了一道沟,来到一孔窖洞前。摊主说:“我先领你去认干娘,但我顶罪的事,可千万别让她知道。”
窖内,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正在做饭,摊主把刘二利介绍给她:“这是我刚认的干儿子,是个好后生。”认过干亲后,三人一起吃饭,听刘二利说当地人阻挡火车的事,干娘说:“这好办,百姓不是怕铁路坏了风水吗,咱就找些和尚道士来禳补呗。”
刘二利听罢,连连称妙。
几天后,摊主被送到省城后,不久就被枪毙了。紧接着,刘二利从附近寺庙请了班和尚到铁路工地上作法。见和尚们在铁道上干得热火朝天,老百姓放了心:有和尚在,那些地下被扰了安宁的鬼神就找不到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头上了。
铁路顺利开工,去了马督军一块心病,他一高兴,认为刘二利有功,就委任他当了阳平县长,干娘也跟着沾了光。
谁知干娘被接到县府不久,知道了丈夫的事,悲痛过后,认为刘二利的官是她男人用命换来的,变得非常跋扈。
这天,干娘赶了挂驴车到仓库前,让库管打开仓,装了一车银子,说要去省城逛逛。这下库管急了,赶紧来报信。县政府正开会,刘二利一听,会也不开了,忙让县警队长带人去追。队长半道截住驴车,却被干娘指鼻骂道:“县长是我儿,他都不敢把我怎么地,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老娘?”
正骂着,刘二利骑马赶到。他鞭梢一指:“把劫银的盗贼给我拿下!”见县长发了话,众人才小心上前将干娘捆了。
回到县府,干娘干脆撒起了泼,对刘二利大骂不止。刘二利一拍桌:“疑犯辱骂长官,先打二十板子!”见动了真格的,干娘这才傻了,急忙求饶:“二利,为娘知错了,再不敢了,饶了这遭吧。”刘二利不为所动:“行刑!”
夜深了,干娘正趴床上呻吟,只听门轴轻响,刘二利满眼含泪进了屋:“干娘!”原来,刘二利虽是县长,但他是个没根基的外来户,本地的坐地虎地头蛇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他不是阳奉阴违就是我行我素。
见刘二利干着急没法子,干娘说:“当官得有三种精神,一要有牛马精神,就是吃苦耐劳,这你都做到了。二要有土匪精神,就是六亲不认。”这次打干娘板子的苦肉计,展示的就是土匪精神。这一来,那些坐地虎们见刘二利连干娘都敢打,还是别把他逼急了,于是收敛了不少。
干娘伤好后,主动提出去枣林沟种枣,以便跟刘二利拉开距离,省得两人常见面,不小心露了破绽。当然,对外就说是被刘二利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给踢贬出门了。
刘二利的局面渐渐打开了。可一转脸,又遇到了硬茬子。
县府门前有条百年老街,地势低洼。天一热。污水横流蚊蝇乱飞,常引起瘟疫。刘二利有心拆迁改造,可街首头一家,是马督军的一个远房表亲。刘二利几次上门,都被人家不软不硬地轰了出来。
刘二利一筹莫展,到枣园散心。干娘听说了,给他塞了把枣子:“这事啊,只能以毒攻毒,他不是仗着马督军吗,咱就抬出马督军来治他。”
第二天,刘二利就向马督军打了报告,说县门街改造,因为马督军的父亲马公甫老先生当年在街上住过,所以准备把街名改为公甫街,特请马督军提个街名,好立碑纪念。马督军乐了,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提了“公甫街”三个大字。
接到字后,刘二利把它裱进镜框,敲锣打鼓在街上走了一回,那家远房表亲就坐不住了:再扛着不搬当钉子户,就是跟马督军过不去啊。他这一搬,其他观望的,只好也搬了。一条街终于被冲开了。
街道改建完工那天,马督军派秘书来为路碑揭了彩。秘书说,督军对刘二利很欣赏,似乎有给他升官之意。干娘得知后,却皱起了眉头:“二利啊,官道可不好走,啥时你觉得最近一段顺利得不得了,那就要小心了。”
果然没多久,秘书给他打来电话,说下月初六是督军生日,务必请他上心。刘二利一听,这是明摆着索贿啊。他一急,找干娘商议,干娘咂咂嘴:“说吧,你现在有多少钱?”刘二利暗暗一算:“只够买件黑羔皮坎肩的。”干娘一拍手:“行啦,是死是活看它啦!”
隔天,刘二利把一件黑羔皮坎肩打进包裹,包外还扎着红绸,绸上写着:“阳平县长刘二利敬奉马督军寿礼黑羔皮坎肩一件,望笑纳”。包裹通过邮局一路寄到了督军府,轰动了省城。
马督军这阵子正到处开会讲清廉,恰在此时有人给他公开行贿,这不自己打自己脸吗?一怒之下,下令将这个不开眼的刘二利撒职,永不录用。
干娘得知后,大喜:“二利,这是最好的结果,是救了你啊。马督军见你拆了百年老街,以为你从中吃饱搂足了,才向你索贿的。你给吧,没有;不给吧,他认为你跟他不一条心,会暗中找茬治你。但他见了坎肩,知道你懂官场上的路数,却又真的没钱。你把这事主动闹大,他也就不好下黑手了,只能公开处理你。下重手吧,从你身上也刮不出多少油,要是吓得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不敢再向他行贿了,那就得不偿失;轻易放过吧,又与他到处宣扬的清正廉明不符,所以不轻不重,正好免了你的职。你呀,这县长做到头了,就别挡人家的财路了。这就是当官的第三种,要有妓女精神,要知道怎么应付,时时想着自个儿的退路。”
刘二利一咧嘴:“可是干娘,您又要跟我受苦了。”干娘拿过个匣子,抽开,里面全是银元:“二利你看,这是我营务这枣园的收益。”刘二利眼直了,他这才得知,县长干娘办的枣园,底下官吏财主谁敢不凑热闹?虽然县长打了干娘的板子,但说不定啥时人家娘俩又和好了。
于是,当地的官吏财主们争先恐后挤到枣园买枣,好先拉个近乎,混个脸熟。市面上好枣一文钱一个,干娘枣园的烂枣十五文一个,还抢不到手哩。
干娘收拾行李道:“二利,咱还是赶紧走吧。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那些官吏财主见投资打了水漂,翻脸踩起你来,可狠着呢。”刘二利“嗯”了声:“往哪儿去呢?”干娘一叹:“就去那个黄土坡三岔口摆免费茶摊。二利啊,你做了这阵子官,敢说没犯过错吗。咱们正好去那儿积积阴德,赎赎罪。”
黄土坡三岔口,茶摊支了起来。这天,来了个官吏打扮的年轻人,刘二利一眼认出他就是马督军的那个秘书。秘书自称是阳平县长,端起茶碗,就诉起了苦。
最近,县境内埋电线竿拉电线,老百姓不乐意了:那电线竿一排排立在山脊上,就像针扎在了龙脉上。龙王爷被扎得动弹不了,怎么行云布雨?于是一夜间,大伙儿把电线竿全刨出来,架火烧了。马督军大怒,责令县长拿人。
刘二利听话听音:“你是想让我去顶这个罪?”县长一竖大拇指:“大爷高明。你摆这茶摊就有济民之心,这是顺了您的愿啊。”
大爷?刘二利蒙了,一摸下巴,满是花白胡须,一摸额头,深沟般的皱纹里全是黄尘。他这才醒悟:岔口风大沙多太阳烈,这苦日子几年下来,可不就把他摧成了个老人模样,秘书也不认识他了。
县长见他迟疑,忙又说:“听说以前在这儿摆摊的老者,就是被前任刘县长说动了。唉,看来我不如刘县长有福啊。”
刘二利凄然一笑,当年干爹一口就应了下来,自个儿现在却思前想后,可见自己不如干爹啊。
他定了定神,一开口,却鬼使神差道:“行!不过我有个干娘,要是我出了事,她老人家没人照应,你必须认她为奶奶,给她养老送终才行。”县长满口答应:“她就是我亲奶奶。”
两人爬过山头,下了山沟来到窖洞前。刘二利说:“你在外等着,我先进去给俺娘说说。”
进了窖,刘二利叫了声娘,把事一说,干娘勉强支起身,拉过他的手,把一个戒指戴在了他的指上:“孩子,你做得对。别怕,这戒指能保佑你逢凶化吉。”
刘二利一看,戒指挺漂亮,是黄金镶猫眼,上面还镌着两个字:十八。他出了门,把县长叫进屋。县长一抬眼,吓了一跳:“哎哟,这奶奶,已去世多时了。”
刘二利大惊,细看,果然干娘安祥地笑着,躺在床上,已没了气息。再摸她的手,已冰凉了,看来断气至少半个时辰了。他急了:“这戒指,分明是她老人家刚才给我戴上的,娘啊!”
葬了干娘,刘二利被送到省城。马督军听说拿了祸首,亲自审讯。刘二利一上堂,马督军愣了:“你手上的戒指从何而来?”刘二利不敢隐瞒,忙细说了,马督军抚戒痛哭道:“老十八啊,你这是何苦呢。”
马督军妻妾成群,子女众多。每个子女都有枚黄金戒指,上面还刻着数字,表示排行。干娘是马督军的第十八个女孩。
她生来聪颖,深受督军宠爱。后来马督军准备把她许配给省主席的侄子,好结一门政治姻亲。可她与督府的李副官一见钟情,两人私奔逃了婚。
老十八离家后,见马督军横征暴敛,百姓生计艰难,就起了替父赎罪的念头。乱世之中,为求心安,两人就在这穷乡僻壤隐居下来,摆起了免费茶摊。
刘二利去求李副官时,李副官当时已患了绝症,不过还瞒着老十八而已。李副官想,是自己害得老十八抛弃了锦衣玉食,到这黄土旮旯过起了苦日子。反正自己患了绝症,倒不如死得有意义些,也少受些罪。要是自己死了,老十八没了牵挂,说不定就能回到马督军身边,又能过上好日子了。但他没想到,老十八是宁死也不愿回去的。
马督军哭罢,冲刘二利低吼:“老十八现在哪里,快带我去。”
来到干娘坟前,刘二利愣了。只见坟前跪满了四乡八野的乡亲们,他们知道了干娘的事闻讯赶来,都流了泪:“干娘,我们再也不烧电线竿了。”
马督军被深深震撼了:他贵为督军,煊赫无比,又何曾得到过老百姓这样发自真心的爱戴?这是他梦寐以求,用权势强抢不来的,这才是官道的真谛啊。他心一酸腿一软,也跪了下来,不由自主也随众人叫了声:“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