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三爷家住芒砀山下的五道梁,他是个锔匠。
虽然锔匠的手艺很精湛,却一辈子也没娶到老婆。
别看芒砀山是个贫困山区,可是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在不断提高,日用家什坏了,买个新的就算完事了,谁还会费事找瘸三爷锔?
一连半个月,他也没有揽到活儿,照这样下去,他真的快要失业了。
瘸三爷这天一大早推着独轮车出门,刚一出村,就被两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跟上了。
瘸三爷见这两个人贼头贼脑,不像好人,心想,莫非他们相中了自己的三套钻?
瘸三爷干活的三套钻的钻头可都是金刚石。
想到此处,他在土路上放下了独轮车,然后四下一望,正好看到路沟里不知道是谁丢了一口打碎的米缸,缸碴儿的碎片还算完整。
瘸三爷跳下路沟,将碎缸碴儿搬到土路上,然后取出钻“吱吱吱”地在缸上和缸碴儿上各钻了20多个锔孔。
然后拿出铁锔钉把缸碴儿都锔到了缸体上。
瘸三爷锔缸的时候,那两个跟踪他的小青年也被吸引过来。
这两个家伙一个戴着蛤蟆镜,一个染着黄头发。
两人站在米缸的旁边,一边瞪眼瞧着瘸三爷干活,一边窃窃私语。
瘸三爷很快就把那口米缸锔好了,他收拾完工具,推起独轮车便走。
那两个小青年迈步想继续跟踪,却忽然怪叫一声,一下摔了个狗啃屎。
原来,他们两个人的皮鞋鞋帮,不知道何时已经被瘸三爷锔到了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瘸三爷就被外面敲门的声音吵醒了,他披衣服下地,刚一打开院门,那个“蛤蟆镜”和“黄毛”就像泥鳅似的挤了进来。
“蛤蟆镜”的大名叫侯六,“黄毛”名叫张民,两个人昨天被瘸三爷摆布了一下,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
还没等瘸三爷撵这两个小子,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名叫张子涵,他是广州新天地拍卖行的老板,他今天开车上门,是给瘸三爷送礼来了,这礼物就是一套红木的锔匠工具。
这套红木的锔匠工具可非同一般,紫檀盒子上还刻着“傻子奔”等几个字。
傻子奔本名牛奔,他可是100多年前清朝宁王府中的锔匠。
他所创立的九瓣梅花锔曾风传一时,实在是锔匠中的前辈高人。
瘸三爷看着张子涵送来的一套工具,耸动一下喉结,然后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这礼物太贵重,我承受不起!”
张子涵一摇脑袋,扯着广东腔调说:“哪里,哪里!”
这个张子涵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说瘸三爷就是100多年前曾经以锔艺誉满京城的神锔鬼见愁的传人,于是,他就亲自登门找来了。
张子涵放下傻子奔的锔匠箱,然后从密码箱里拿出一个红绒布包,打开布包,里面竟是碎成了九块的商代夔面青铜爵。
张子涵将这夔面青铜爵收上来的时候,就是残件。
他请遍了大江南北十几位锔匠高人,却没人敢接这锔青铜器的活儿。
最后,张子涵就找到了瘸三爷。
瘸三爷将那九块青铜爵的残片一一看过,摇了摇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锔不了这个活儿!”
张子涵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金锤。
他举着小金锤在瘸三爷眼前一晃:“三爷,推荐我的这位高人托我给您带来一把金锤,还带话给您,叫您无论如何都要帮忙!”
瘸三爷颤抖着两手接过了小金锤,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告诉我,梅兰……她现在过得咋样?”
张子涵“嘿嘿”一笑:“梅前辈生活得很不错,她还让我代问您好呢!”
瘸三爷的老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淌下来。
青铜器可是殷商时代最重要的文物,自然不能像锔大缸似的粗锔。
锔青铜器用的是内锔的方法,那就是先在青铜器的里面钻出锔钉的糟眼,然后用青铜的锔钉在里面把铜爵的残片锔连到一起。
锔完之后,让人看不出漏洞和破绽,那才叫好手艺。
瘸三爷把张子涵带来的青铜残片仔细研磨成了30多颗青铜锔钉,然后用小铜锤把锔钉一颗颗地钉进青铜爵内部的锔眼里。
三天后,夔面青铜爵终于被完美无缺地锔到了一起,瘸三爷却累得“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侯六和张民急忙把瘸三爷扶坐到椅子上,瘸三爷喝罢半杯凉茶,才翻着眼球清醒过来,他一把拉住张子涵的手,急切地问:“梅兰她现在真的很好?”
“好着呢。”张子涵一边答应,一边把锔好的青铜爵装到皮箱里,然后取出一沓百元大钞,放到桌子上,说:“三爷,以后少不了麻烦您,这些钱,您收着!”
瘸三爷将那沓钱又塞到张子涵的手里,再三叮嘱;“这只青铜爵一定要让梅兰看,她说什么话,你要带回给我听,以后你锔什么东西,我全部免费!”
瘸三爷接连十多天也没有出门招揽生意,他天天坐在村头的碾盘上,望着进村的土路出神。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张子涵才开着本田轿车,出现在五道梁村的村口。
张子涵这次带来了一把翠玉茶壶。这把翠玉茶壶的来历更加不凡,乃是康熙皇帝的爱物,后来赐给了平台有功的施琅,被后人称为施琅壶。
施琅壶不慎碎掉,又被当年的神锔鬼见愁用九九八十一颗金钉锔了起来……
后来,这把壶因为锔钉掉落,已经变成了一堆翠玉的残片了。
张子涵刚把施琅壶的残片放到桌子上,瘸三爷就急不可待地问:“梅兰看到我锔的青铜器了吗?她说了什么话?”
张子涵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照片,递给瘸三爷。
照片上是一间旧式的四合院,一个50多岁的中年女人孤独地站在檐下,面对菊花,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这个女人就是瘸三爷的师妹梅兰。
梅兰的父亲就是梅亭寿,人称八字锔。 梅亭寿一共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是左文,二徒弟就是瘸三爷。
瘸三爷和梅兰心有灵犀,可是梅亭寿却嫌弃他是个跛子,就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左文。
瘸三爷一气之下,背起了工具箱远走他方。整整30年,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锔匠,沦落到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流浪汉,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师妹梅兰呢?
看到梅兰的照片,瘸三爷先是木雕般一愣,接着便是嚎啕大哭。
他哭嚎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地止住了哭声,用沙哑的嗓音问:“梅兰说了什么?”
张子涵伸手挠了挠头皮,为难地说:“她就说把照片给您,其他的话,她一句也没多说!”
瘸三爷跳起来吼道:“不可能!”
瘸三爷和梅兰同师学艺,两个人为了调剂日常枯燥的生活,在锔器的时候突发奇想,竟然独创了锔字的手艺。
瘸三爷锔在夔面爵内的铜锔钉,并不是都横平竖直的,他那30多颗青铜锔钉呈现出了各种样式,那代表的就是汉字的横撇竖捺、点钩折提!
如果将那青铜锔钉按笔顺写下来,就变成了五个字——师妹你好吗?
张子涵后悔地一跺脚,说:“我回去的时候,梅前辈正在犯心脏病住院,我怕她激动,所以没敢把青铜爵拿给她看!”
瘸三爷惊问:“她得了心脏病?”
张子涵急忙解释说不严重,梅兰现在已经出院了。
瘸三爷听了,这才放下心来,他望着桌子上的施琅壶,说:“这把翠玉壶曾经被我的师爷锔过,按照锔匠界的规矩,锔过的东西损坏后,就不能再锔了!”
张子涵连连打拱作揖,再三央求瘸三爷帮忙。
瘸三爷想了想,加重了语气说:“我可以帮 你锔翠玉壶,但这次你必须把我锔过的壶拿给梅兰看!”
瘸三爷用了半个月时间,终于用108颗金锔钉将那把施琅壶锔好了。
他的手艺实在太精到,不仅把原来壶身上的旧锔眼用金锔钉巧妙地掩盖住,而且100多颗锔钉被锔成了12朵金色的梅花。
翠绿色的壶身上,锔钉组成的金色梅花闪闪发亮,这把残壶,摇身一变,竟成了一把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张子涵临走的时候,瘸三爷一再叮嘱:“十天之内,你必须将这把壶给梅兰看,然后再拿着这把壶回来,把梅兰的话捎给我,不然的话,这把壶一定出问题!”
张子涵上了本田轿车,手捧着施琅壶笑着说:“这把壶锔得太完美了,我要不是欠了一大笔债,真舍不得把我爹留下的施琅壶卖掉!”
张子涵就是左文的儿子,他的真名叫左子涵。
侯六提醒他:“那个瘸三说,在十天后必须把这把壶拿回来……他会不会在锔壶的过程中动了什么手脚?”
左子涵呵呵一笑:“唬鬼的话,你也信!”
左子涵回到广州,那把壶被他卖了300万元,他欠下的债也都差不多还清了。
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瘸三爷到广州来找他。
左子涵看到风尘满面的瘸三爷,还没等张口打招呼,瘸三爷咬牙切齿地说:“左子涵,你真的好阴险,那把壶你卖了300万,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吗?”
左子涵结结巴巴地说:“三爷,既然您都知道了,我就不再骗你了,我母亲梅兰,三年前就去世了!”
瘸三爷抡起巴掌“啪”地就给了左子涵一个大嘴巴,侯六和张民急忙把瘸三爷架住,“咣”的一声,丢出了文物拍卖公司的大门。
瘸三爷匍匐在拍卖公司的台阶前,用两只拳头交替捶打着石头台阶,最后两只拳头擂得鲜血淋漓,他悲伤地大叫:“梅兰,梅兰,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梅兰葬在西郊的万泉公墓,公墓的墓碑上,镶嵌的就是左子涵送给瘸三爷的照片。
瘸三爷一把抱住梅兰的墓碑,哭得双眼滴血,断音失声。
过了三天,陈大胖子领着一群手下,杀气腾腾地闯进了左子涵的办公室。
原来,那把施琅壶果真出了毛病,陈大胖子将施琅壶买回去后,没过5天,那把壶竟变成了一堆碎片。
陈大胖子找来锔界的高人一鉴定,原来,毛病就出在了那108颗锔钉上。
那锔钉被锔得太紧了,紧到了可以毁坏翠玉壶壶体的程度。
如果十天之内,左子涵把施琅壶拿回五道梁,瘸三爷就会拿起铁锤,对着锔紧了的金钉轻轻敲打,泄了锔钉钉身上的那股紧劲,玉壶就不会出任何问题了。
左子涵根本不信瘸三爷的话,以至于吃了这个大亏。
陈大胖子告他商业诈骗,索赔300万,左子涵哪里有钱可供赔偿,现在他只有破产这一条路了。
左子涵急得快要撞墙的时候,万泉公墓给他打来电话,说他母亲的墓碑前死了一个流浪汉,叫他过来处理一下。
左子涵气急败坏地领着侯六和张民来到墓园。
墓园中晚霞似火,瘸三爷一脸安详地死在梅兰的墓碑旁,他两手牢牢地抓着墓碑,以至于墓园的工作人员根本掰不开瘸三爷的手。
瘸三爷在墓碑上用金锔钉锔成了两行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当年,左文和梅兰结婚半年,就丢下了梅兰和自己的相好私奔了。
左文私奔前,去偷梅兰父亲留下的施琅壶,可是他在逃跑的时候,施琅壶不慎落地摔碎了……
梅兰想着瘸三爷,瘸三爷念念不忘梅兰,可是,有太多的可是,最后黄泉路隔绝人间路!
瘸三爷死了,左子涵上前去掰瘸三爷手的时候,才发现瘸三爷竟把自己的两只手牢牢地锔到了墓碑上。
这迸血裂骨的一锔,是瘸三爷最完美的锔艺绝作! 天空中,晚霞红彤彤的一大片,就好像结婚的地毯一样灿烂、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