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是一个漂亮女人,桃形脸上一双乌黑的凤眼,皮肤像刚刚被风雨洗过的天空细滑明丽。那件鹅黄色长大衣穿在她身上,只到了膝下。一个山村里走出来的女孩子,怎么会长这么高?梦醒的回答简直吓人一跳,她说“我长个子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胎胞,小猫小狗的,都吃过,小时候我死过好几次呢。”
梦醒就说了最危险的那一次。
“那天晚上是我姐姐值班,什么班?就是守着我,一夜不睡地守着我。家里人每天晚上轮流,他们不能睡觉,因为我哮喘病太厉害,特别是晚上,随时会堵住。多大?十四五岁吧。哮喘病从小就有,我不能跑不能像别的小孩一样玩。小学里就是老病号,我不上学都不用请假。但我成绩特别好,考上初中,是住校的。山里中学离家远,老师几次送我到医院抢救。
那天晚上到了下半夜两三点,外面在下大雪,姐姐看到我发作了,浑身是汗,嘴唇发紫,姐姐趴我脸上,我快没有气息了,她吓死了,大喊爸爸妈妈,却不知道去开房门,我爸爸在外面一下子把门托起来扔到一边。这时我姐冷静了,她说,爸你吸气,吸气!我爸用劲吸,哗,一口痰吸出来,我在鬼门关转了一下又回来了。
那些年我让家里人都遭罪,所有的钱都让我买药吃了,全家人都要保证我的营养,爸妈还到处找偏方,让我吃那些胞衣。他们说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治好我的病。
姐妹兄弟中,就我一个人长得最高,所以看来小时候的营养还真重要。那年冬天危险发作后,爸爸带我到大城市到处找医生,后来查出是过敏源导致的哮喘。是什么过敏源?没法知道,任何东西都可能引起过敏。到了17岁,人渐渐好起来,可学校是回不去了,山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也没有读书的,都打工了。我也要出门打工,理由是离开生长的环境可能对我的病有好处,父母这才放我走,这样我到了杭州。”
那时候人们叫她小妹,小妹在西溪路上开了一家卖首饰的小店,生意做得很好。说也奇怪,小妹离开了大山,进了城市,哮喘病真的好多了,一年也只发作数次。城市的过敏源难道比山区少,也许是那些药物起了作用。这让小妹非常感恩,她觉得这座城市很适合自己。一个从小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人,她对生活没有过分的要求,唯其有一颗平淡的心,为人处事十分随缘。
19岁那年,小妹跟着男朋友又回到大山。这个男朋友是她的老乡和同学,中专毕业后工作分配到杭州,他来追小妹了。小妹就跟着他回家,到了一座高山脚下,男朋友说,我家在山顶上。小妹仰头一看,天啊,那山不但高不见顶,还像刀背一样笔直,“你,你怎么上山?”
但后来让小妹和男友分手的,并不是因为婆家的高山,是因为另一个人。这个人后来成了小妹的老公,现在是她的前夫。
第一次看到他,高大魁梧,很有型的样子。他带着一个女孩来买东西,可是眼睛只盯着小妹。之后他就一个人来,不买东西专找小妹说话,他的单位就在小妹的小店附近。
后来他对小妹说,第一次看到你,心里吃惊,这个小姑娘长得介好,气质就像大学生。小妹那时正和男友闹别扭,有一次她的哮喘发作,打电话给男友,男友说我又不是医生,等我请假了再说。等男友终于来了,小妹躺在店里挂盐水,身边忙碌着另一个男人。
“我对他的好感就是太会照顾人了,就像我的亲人们那样细心,无微不至。我找对象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能照顾我。他就像洞悉我的心思,每天来把苹果削好一片片喂我吃,给我炖各种汤补身体。我心里渐渐接纳他了,可是又不知怎么对另一个说。这样他们俩都经常来,两个人碰到就像见了仇人。有一次,他看到我男友又来了,忽然一拳把面前的小桌子打成了两截。我说你们俩好好谈谈,不要意气用事。我走开让他们俩谈话。结果我男友先走,我送他,男友流泪说,他是真心喜欢你,他今后的前途比我好,他承诺会一生照顾你……就这么哭着走了,这几句话到今天还在我耳边。
所以他一直说,我这个老婆是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双方见父母。我爸妈对他很好,可是到了他家,真是没想到,他妈妈像买一头牲口那样,对着我从头看到脚,什么意见也不发表,扭扭身子走了。晚上他妈和他嫂子坐在我睡的房间里像审犯人。你几岁?你吃商品粮还是吃供应粮?我说,你儿子没有告诉你们吗?我是农村的。他妈说,我儿子原来找一个农村的,相貌比你还要好呢,我们都不要!
真是奇耻大辱,这一夜我都睡不着,恨不能连夜走。第二天一大早留一张条子就离开了。
不要嫁给他家做媳妇。当天他就追回来,唉,又是下跪又是保证,说你跟我结婚又不是跟我妈,好不容易抢到手的老婆可不能让你跑了……直说得我破涕为笑。”
小妹结婚了,婆家果然没有接纳她,一切都是小妹和家人操持的。也许是从小有病,小妹的个性非常能忍耐,而且温和,她知道自己要依赖别人。
“我看过你们情结版写的忍者主妇,她哪还叫忍?出一点状况就不得了,跟我比比看。那时我就想哪天死心了,就来找你们。”
“死心了?对谁死心?”“对前夫啊,我离婚六年了。前几年都不死心,我真蠢,几乎每次门响动,都以为是他回家了。奇怪是吧?没离婚我等他,离了婚我还等他,现在终于想通了,再不会等这个人了。”
更深层的原因,当然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即使这个家是表面存在的,也比完全倾覆的好。过去我一直抱着这样的理念生活,即使而后离婚多年,外人谁都看不出来我已成了空巢女人。
第一次忍耐是在我们筹备结婚阶段,我到处为新房啊家具啊奔波,他像个没事人,有天黄昏的时候,我看到他和我一个小姐妹手拉手在马路上走。我还看到他们俩坐在我的店堂后面小床上,样子非常亲密。因为是我的好姐妹,更不想和他伤了感情,我装着没看见,从来没有问过他。
第二次忍耐是我怀孕期间,为了生活方便我们暂时住在店里。有一天,邻居告诉我,每天早上都看到你丈夫在马路那边等人,他在等谁你知道吗?我马上说知道知道,他有个同事约好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每天早上他都说上班要迟到,要迟到,哪里还有时间到大马路上等人呢?而且他上班也不用走到马路那边去呀。第二天等他出门后我尾随盯梢,果然看到他往另一边马路走去。我马上回头,怕让邻居看见我在跟踪丈夫。这件事至今是个谜,我也没问过他。
第三次忍耐是生孩子之后。回乡三个月,生完孩子回杭州,第一件事就听说他找我小姐妹到处借债;第二件事,是一对老人,他们两位对我像亲人一样,从我开店就认识的。他们犹豫了半天才开口,“我们想跟你说,xxx不是一个靠得住的终身伴侣,你心里要有数,其他的不跟你说了。”我点点头,泪水无声流。他们默然地走了,我心里十分难受,知道他们绝对不会说谎。刚刚有了女儿,本以为自己是个幸福女人,突然觉得天空暗下来。他到底有些什么事呢?我不问他,全部放在肚子里。
第四次忍耐是孩子上小学时期。有一次我的哮喘轻度发作,去医务室挂药水,发现他和一个女医生很不正常。这是我的感觉,说不上怎么了。我感觉很敏锐的,别人都说老公有外遇自己最后一个知道,我不是那样麻木的女人。也可能从小惊恐惯了,我内心非常敏感,但又能泰然处之。我冷眼旁观,但不声张。可是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你知道xxx经常到医务室去吗?你知道那个女医生离婚了吗?”我问他是谁?他不说挂了电话。
我还是没问他。问有什么用呢?我心里难受极了,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疏远。慢慢的,两个人关系紧张起来,晚上各睡各的,背对背睡了半年。
第五次忍耐。这一次非常戏剧化,我的店里有公用电话。那天走进来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比我年纪大,也比我难看。她拿出一个号码打了半天没打通,她急了就问我某某单位是不是在这附近。我说是啊,你想找谁,我认识很多人。她就把电话号码拿给我看,一看号码我差点闭过气,她手上拿着的是我老公的手机号。我镇静了一下,说,这人叫什么名字?她又说出我老公的名字,这时我的店员小姐已经在笑了。我瞪了她们一眼,又对那女人说,我认识他,我帮你找。我就给他办公室打电话,他在开会,我说这里有个女人找你,他问我什么样子,我描述了一下,他哦哦哦地说是谈生意的,叫她等一下。我就叫那女人等。等了半天他不来,嘿,这边厢那女人倒发火了,她从头打量我说,他怎么还不来?是不是你已经和他好上了?我听了哭笑不得,我的店员们已经哈哈大笑。这时那女人也不知怎么了,砰一下就冲出去了……
晚上回家,我轻描淡写,“你什么时候也做生意啦?那个女人找到你做生意了吗?”他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搪塞过去。
第六次,第七次……唉不说了。反正我简直就成了一宰相,不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吗?我这条婚姻之船撑得这么艰难,却没有撑到岸。
说最后那次吧。那时他想调到一个更好的单位,还生了一场病住院治疗。住院期间,我们刚分到一套房子,他说你要弄房子还要开店带孩子,不要来管我,不要来看我。我还是和弟弟去看他,给他送一堆东西。拉开抽屉,发现一个女人的小灵通,我拿起来在手上玩,正想开口问是谁的这么漂亮,就被他一把抢过去。我看看他,再没开口。有人在这里充当了我的位置。
住院回来,他的态度变化更大。有一次他问我,我以后会到机关工作,如果别人问起你老婆是干什么的,我怎么说?
就说我开店呀,开店经商怎么啦?现在嫌丢人啦?一般人都会这么回答吧,我心里这么想但不是这么说,我沉默了一会告诉他,“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以后半年多,他一直说在跑工作的事,夜不归宿是常事了。问他在哪里,他就说在我们新家里。因为我和女儿为了上学上班方便,都住在店里,周末才回家。这一天我忽然非常想找他,回到新家他不在,家里也根本不像住过人的样子。我站在卧室里给他打电话,他在手机里打哈欠说,“我在家里睡觉啊。”看看空荡荡的房子,真想脱口而出,“你在哪个家里睡觉?”但是我忍住了。
这样的情形有很多次,每次他都不在我们家里。为什么说谎?他到底在哪里?无处可问。
他也回来,每次都是拿钱。这一次要找某某关系,五千;这一次要走某某家里,一万;这一次……连我妈那么好的人都觉得不对劲:“你不能老是给他钱,这不是办法。有些男人越对他好他越拿你当傻子……”
可是我想我是他妻子,他正在用钱的时候,我帮他也是帮我们这个家的未来啊。终于他工作搞定。这以后他对我和我父母的态度大变,当初那个人简直人间蒸发了。为了不给他借口,我们搬回新家住在一起。爸爸妈妈来看我们,我妈跪在地上擦地板,他进门不和我父母打招呼,竟把孩子的洋娃娃一脚踢过来一脚踢过去。我父母什么也不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就回老家了。这都是我离婚后知道的。
然后事情变得很奇怪,每天晚上他都要加班,回家通常是12点以后,有时2点、3点甚至凌晨。“你调到什么单位,工作这么忙?”后来我只得说,“你再忙,也要以家为主。”我这话他应该能听明白了。
我觉得这个家病得很重了。我曾经逃过哮喘生死关,可是否能逃过婚姻生死关?
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跟踪,这可能是很多女人试过的办法吧。看到他下班走出来,上了xx路公交车,像电影里一样,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跳上去,“快,跟上前面公交!”可是跟丢了,不知他在哪个站下车了。但也有收获,知道他上的是哪路车了。第二天我找了一打工的,给他看照片,叫他跟上xx路公交,看照片上人在哪里下车。
“侦探”还真不错,某小区一单元十楼,汇报来了。
这一夜我无眠。又岂止这一夜?不知多少个夜晚,我睁着双眼睡觉。所有的幻想都被打破,他不只是有个情人,他显然是还有一个家!
“侦破工作”到此结束。轮到我上场了。不知多少次,我站那幢楼下,亲眼看着楼上灯光亮起,看见他窗前的身影……心里似有滚油煎,又像刀在挖……
我真要疯了。
那是夏夜。酷热的天,我心里像冰窖。这天晚上我等孩子睡着出了门,到那幢楼下去等他。我去时还不到9点,就站在那栋楼下,我看着他和一个女人轮流进出卫生间,他们的身影一直闪到12点以后。
“该出来了吧?”一小时,又一小时,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还有比哮喘将断气更痛苦的事情。半夜了,我腿也站麻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突然想莫名其妙地唱歌。
等到1点20分,真是忍不住了,担心孩子醒了会害怕。赶紧回吧,我将一辆出租车拦下。谁知我刚到家上床,他就回来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快睡吧,你一定太累了。”
都说女人要贤惠,明智,还要通情达理,我算不算一个?但这日子往下怎么办?
我带着女儿敲开了那道神秘的门。路上我一再叮嘱女儿,叫她进门后就拿起阿姨家电话打妈妈的手机,当时我是想要她的电话号码,准备和她沟通。谁知女儿到了那里,看见爸爸住在陌生人家里,她完全困惑了,哪里还记得打电话。
可是也无须沟通了,他提出了离婚,因为真相即已大白,那女人无处可藏,必须有个了断。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选择的不是我。
纠缠很久,这是我此生做过的最没人格的事情,直至离婚那天,我还说了一句没骨气的话:我会等你回来,这道门会为你开着。
好几年过去了,他也早已结婚了。我终于彻底明白,我到底留恋什么呢?为什么而等待?
想明白了我就变了一个人,不再等待。我把店关了,自修学业,考出了本本,现在一家公司做部门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