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仅是一种称谓,更蕴含着敬意与传承。可堪先生之名者,不仅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更有着温润深厚的德性、豁达包容的情怀,任风吹雨打,仍固守信念。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为后生晚辈持起读书、做人的一盏灯。
总台央广中国之声特别策划《先生》第五季,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今天,让我们感受顾诵芬的航空报国心。
顾诵芬:1930年生,今年92岁,他开启了新中国自行设计飞机的征程,先后参与主持了歼教-1、初教-6、歼-8和歼-8Ⅱ等机型的设计研发,成为我国飞机空气动力设计奠基人。他主持建立了我国飞机设计体系,致力于推动中国航空科技事业的发展,是我国首批中国工程院院士,获得2020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顾诵芬先生在我们相约的那天,早早地就坐在客厅的竹椅上等候了。92岁的他,每天还有着很紧凑的时间表:上网查资料、用英文或者俄文翻译稿件,仔细地推敲关键技术推进的节奏。如果不是接受采访,这个时间他应该正在伏案写作。
顾诵芬很喜欢笑,直到白发苍苍,他的笑容里仍察觉不到一丝沧桑,依旧似朝阳初现,暖意融融。说话间,他会带着笑意,回头看看身后一个落地柜,那是客厅最显眼的位置,里面摆着大大小小各种型号的飞机模型。
“就希望搞出世界一流的飞机来,特别是军用飞机。”顾诵芬说。
△顾诵芬从小爱玩汽车、火车、坦克
炮火中与飞机结缘
让顾诵芬魂牵梦绕一辈子的就是这两个字“飞机”。他出生于江苏苏州书香世家,5岁那年,父亲顾廷龙应邀到燕京大学任职,全家迁居北京。
△在北京全家合影
△在燕京大学适楼前全家合影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疯狂轰炸29军营地,低空中的轰炸机就从顾诵芬家上空飞过。那是7岁的顾诵芬第一次看见飞机,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从飞机上投下的数不清的炸弹。这是顾诵芬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痛苦记忆,也从此开启他和飞机的不解之缘。
顾诵芬回忆:“那时候日本飞机列队地往西飞,炸弹爆炸不仅声音大,而且震动很厉害,家里的玻璃窗都发颤,当时吓得我们不知所措。经历了这一场轰炸以后,我暗暗地下决心,将来要搞飞机。”
△顾诵芬与哥哥在燕大职工宿舍院子里
顾诵芬在上海高中毕业时,分别报考了浙江大学、清华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三所学校的专业志愿上都写着相同的名字——航空系,结果三所学校都录取了他。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母亲,顾诵芬选择了离家近的上海交大。
△顾诵芬与上海交大航空系同学合影
大学毕业正赶上抗美援朝,他毅然奔赴东北——当时的飞机生产一线。没想到,母亲从此一病不起,最后抱憾离世。
△顾诵芬与母亲在北平燕京大学校园内
好的飞机必须靠自己
1956年,我国第一个飞机设计机构——沈阳飞机设计室成立,26岁的顾诵芬作为首批核心成员,担任气动组组长。他很清楚,仿制而不自行设计,就等于命根子在别人手里。
“虽然苏联给我们一些飞机,但给的都是快淘汰的。”顾诵芬说:“我们要发展新飞机,好的飞机必须靠自己。”
空气动力学被称为飞机设计的灵魂。然而此前,顾诵芬只接触过螺旋桨飞机。
他回忆:“关于喷气飞机进气道怎么设计,我们在学校也没学过,他们也不太清楚。厂医院每天打针的针管不少,我把那东西给搜罗来,然后把针头绞下来,焊在铜管上,这样我就有一个测气流的装置。”
△工作中的顾诵芬
他顶着严寒在哈尔滨进行反复实验,最终,出色地完成了我国首型亚音速喷气式中级教练机——“歼教-1”教练机的全部气动参数设定。1958年7月26日,歼教-1首飞成功。
“在起飞的时候大家是提心吊胆,等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欢欣鼓舞,把那个飞行员都抛起来了。”顾诵芬回忆说。
临危受命,成功研制歼-8
歼-8战斗机是我国自行设计的第一款双发高空高速歼击机,黄志千是总设计师,也是顾诵芬的连襟。顾诵芬担任副总设计师,负责气动方面的科研设计。后来,黄志千在执行出国任务时因飞机失事遇难。顾诵芬与其他几名骨干临危受命,组成技术办公室接过了总设计师的重担。
顾诵芬说,自己当时压力很大,“歼-8上天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好多噩梦,惊醒了,把旁边睡的人都吓着了。”
并非因为对自己的作品没有信心,而是因为这次试飞太过重要,他为此投入了太多的心血,由不得自己不担忧。当试验机稳稳地降落到跑道上时,顾诵芬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歼-8首飞虽然安全落地,但飞行员试飞时也发现了新的问题,飞机在空中做转弯动作时,会出现抖振问题,对高速飞行的战斗机来说,如果不及时纠正,很有可能发生事故甚至导致机身解体。为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顾诵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上天,亲自观察抖振原因。
在中国工程院院士杨凤田看来,亲自上飞机看尾流很不简单,“因为他的连襟坐飞机失事了,坐飞机,对他家里人来说,不太能接受。”
△顾诵芬采访歼-8机试飞员鹿鸣东
顾诵芬先在战机尾翼上面贴上红色的毛线条,高空中气流滑过机身时的状态会被鲜明地反映出来。但是,因为他没有飞行经验,地面的负责人建议还是让飞行员上去观察,下来之后再告诉他。
顾诵芬骨子里的倔强再一次显露出来,他认为仅靠语言描述不准确,而且飞机上一次天的成本也太高。最终,他如愿坐在歼教-6教练机副驾驶的位置上,7000米高空上,他拿着望远镜近距离观察歼-8的机身情况,两架飞机最近的时候仅有十几米,他却还让飞行员再近些。
△顾诵芬(后座)乘歼教-6飞机升空
顾诵芬坦言,当时自己并不担心会不会出事,“搞飞机的对飞机还没信心,那可不行了,后面怎么搞?”
胸有丘壑,腹有乾坤,方能从容若定。三上云霄近距离观察后,顾诵芬很快就找到问题所在,立即着手修改,歼-8最终完美研制成功。
△歼-8Ⅱ飞机首飞成功后合影
鲐背之年,壮怀激烈
从事航空领域研究75载,顾诵芬始终记得自己刚入行时,交大校园里,季文美、曹鹤荪、杨彭基等先生的言传身教:学航空,学的不是空洞的理论,而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钥匙”。顾诵芬牢牢抓住了这把“钥匙”,也在一次又一次冲天搏击中,把这“钥匙”传递了出去。
航空工业沈阳飞机设计研究所型号总设计师赵霞说:“只要你要想学,他(顾诵芬)会把他的东西全毫无保留告诉你。你取得成绩他也会很高兴,你有不足他会包容你,再扶着你往上走。”
△顾诵芬
在顾诵芬的带领下,一架又一架性能卓越的飞机一飞冲天,一个又一个人才脱颖而出。而今他虽已经是鲐背之年,“造飞机、卫祖国”的初心仍壮怀激烈。
记者:现在您搞出让您满意的飞机了吗?
顾诵芬:现在还不满意,要满意了就用不着再干了,还得努力。
记者:您都92岁了还在研究飞机?
顾诵芬:当然,一生的事业!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张棉棉。顾诵芬是我国航空领域唯一一位两院院士,翻开他的履历,就像在阅读一部新中国的航空工业建设史。可当我提到 “歼-8之父”这个称呼时,近视镜镜片后,原本和蔼的老人那双一直弯弯的笑眼,竟突然瞪圆了。他提高了音量,认真对我说,“这都是‘瞎扯’,加这种头衔对推进飞机的发展一点好处都没有。”
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顾诵芬人如其名。他不愿将功劳归于个人,甚至反感这样的提法。唯有重新回到如何发展我国自主研发飞机的话题,才能让老先生心绪重回平静。有那样一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85年前那个立志航空报国,勇往直前的少年,高飞之志、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本文来源: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
记者丨张棉棉
来源: 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