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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有难得的清凉。调皮的风似乎变乖了,换作一幅温柔的姿态轻轻钻进我的房间。夏夜,有格外的寂静,偶尔的得见远处公路上传来的汽笛声。我静静地坐在房里,盘算着后天该是父亲节了——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父亲了。这样的夏夜,适于怀念。两行泪,无声地沿着脸颊淌下。我那远在天堂的父亲,他可曾知道我的思念么?在泪光中,父亲的影像模糊又清晰地浮现……
父亲曾是闻名乡里的篾匠。他不仅手艺无人能及,更让人信任的是他仔细、踏实、善良。在我的印象中,总是不断有人上门来请父亲去帮忙编竹篓子、竹背篓、簸箕、筛子等。所以,很多时候,我看见他早早地带上篾匠工具,翻山越岭去上工,天黑了在我无尽的守望中才披着月光回家。有时候,他回了家还得做。那时候,年幼的我常常惊叹父亲怎会有那么美的手艺。圆圆的竹子,看着他剔竹节、劈开,划篾,去黄,圆篾,瞬时细圆的篾出来了,宽扁的篾出来了。然后往地上一铺,篾片横竖交织左遥右晃,父亲手上的器具就渐具形状。我喜欢蹲在父亲旁边听那竹子“哗”的破碎声,也喜欢听父亲圆篾时“丝丝”的声音。那些竹刀削去的多余的竹丝卷,飘扬着清逸的芬芳,它们便是我最感兴趣的玩具。一年四季,父亲总有接不完的篾匠活,他的手也因此一年四季都有裂口子,无论哪一天,都能看见他的手上缠着白色的胶布条。
他不仅篾匠活出色,而且生活中的事样样精通。他会木匠,家里的小凳子是他用斧头刨子做出来的,我上学时用的小木箱也是他自己发明创造制作的,他还给我们表姐妹几个各制了一把带弹簧的能射出小石头的木枪;他会缝纫,哪件衣服破了,是他用缝纫机打补丁,他还会用零碎的布为我们缝精致的小背心、小短裤;他会打针,我体弱多病,隔三差五发高烧,他会请医生把药开了带回家自己给我注射;他会理发,从出生开始,到他离去,我一直蓄短发,但从没上过一次理发店,他会把我的头发剪得美丽又精神;他打算盘速度极快,我曾经在市里获珠算竞赛奖有他的功劳;他写字极美,毛笔行楷极佳,到现在我也无法及他……无论什么事父亲都能想出办法来,样样能干精通,那时连我的表姐表哥也无比崇拜他。父亲离去之后,一方乡里也在感叹:“这么行的一个好人,怎么就去了?”
尽管父亲身体不好,重体力农活不能做,但他绝好的手艺也为我们换来了丰足的生活。我上小学时,在班上第一个拥有自动铅笔。尽管那已经是1987年了,但对于身处大山角落的我们来说,自动铅笔就是稀世宝贝。除此外,水彩笔、钉书机、故事书,他都慷慨地买回来奖励给我。这些东西对于农家孩子而言,都是极奢侈的(现在的孩子永远也不会懂得那些东西在我读书的岁月里是多么宝贵),然而父亲轻松地做到了。为了让我多知道东西,他在队里第二个买回了黑白电视机;为了把我们打扮漂亮些,他到七八十里外的县城给我们买皮棉鞋,买裙子。我和妹妹在一群孩子中间骄傲地鲜亮亮地生活着。那时候,我只知快快地享受着,怎能读懂他的那份爱?
十二岁以前,我是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的,那时候,母亲太严厉,父亲则以百倍的细心疼着我们。
冬天的早晨,他怕我冻着,早早地起床生火,然后把我抱到温暖的火屋里,再把一块柔软的棉布烤热,为我裹到脚上,再穿上棉袜和毛线袜。我那瘦小的脚便格外温暖,从来没有冻过。在我那么多同学中,也只有我的父亲,才会想到这样温暖慈爱的主意。
那时候,家离学校有十余里,我就在父亲的声声呼唤中上学去,再在他的声声呼唤中归来。雪天,路上结了冰。早上他会把一根竹竿削尖,在雪地里敲敲打打搀我上学。傍晚,他就早已拿了锄头将几里山路上的冰敲破,挖好一步步台阶,我因此从来不会摔倒在硬硬的雪地里。
夏日的清晨,蜘蛛忙活一夜,在林间小道上悄悄织下很多网,走路时总会迎面缠一些蛛丝在脸上,怎么也难以抹去。每天上学前,父亲便已早早地为我折好一根带有许多叶子的枝条,让我边走边拿枝条在前边开路。我上学有一段约三里的路途是林间小道,父亲却从来没有让那段路狭窄荒芜过。路边的树枝长得是极快的,父亲总会把“霸路”的树枝砍去,把路上的杂草除去,我每天往返,头顶是亮亮的,两边也是宽宽的,脚下是光溜溜的,我从来不必担心脚下藏着蛇,树枝会挂着衣服,伸过来的芭茅草会刺伤手臂,也不必害怕傍晚头顶有树枝遮得小路暗暗的,父亲早已为我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我五年级到学校住宿,床铺很窄,被子总是会碰上床边黑黑的墙,于是父亲便回家找来一块上好的木板,把其中一面刨得光滑无比,挡在墙边上,那块木板成了寝室最美的风景,换来了同学们无数羡慕的目光。父亲就是这样,他永远会在每一个细微处为我们着想。不管做什么事,他对我的爱都写在里边。
父亲永远是那么勤劳、沉着、谦和。外面的大事,父亲能支得开,屋里的小事,父亲样样做得来。我记得很多个晚上,当我们都要睡觉的时候,他却还在收拾打扫,修修补补(这一点,父亲三兄弟都一样)。就在他离去前的一天,电视里正火热地放着《新白娘子传奇》。中午的时候,骄阳似火,茂密的山林也不能阻挡三伏的热浪,父亲却在牛圈旁的荫凉下锯柴。电视剧要放映了,我兴致勃勃地去喊父亲观看。他却只顾锯柴,锯末在裂缝中左右飞溅,父亲的衣服全部湿透了,脸也黑红黑红的,豆大的汗珠直淌。我连叫几声,他没应,只挥挥手让我回屋看。我那时生了一肚子气,直埋怨父亲太不领情,竟然半天没跟他说话。哪知道,父亲那样冒炎热不休息抢着做活,码在牛圈旁的那一堆整齐的木柴,竟是他给我们的最后馈赠?我竟然连给父亲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后来,我害怕听到《新白娘子传奇》的歌,那会触动我永世的内疚啊!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和母亲吵过架。母亲是急性子,但父亲永远那么不紧不慢,把事情做得条条有理。母亲发脾气时,他只会耐心地讲道理,绝不说一句粗话恶话。母亲为家事着急时,他也会沉着地讲出办法让母亲安心。因为他们的和睦,我的童年拥有彻底的幸福。父亲教育我们,永远是“细说细讲”。多少次,围在火炉边,他给我讲他的苦难经历:十二岁丧母,十八岁丧父,底下是小六岁的二弟,小十一岁的三弟。父亲那些苦难的记忆让我知道了吃苦和坚强,因此在他逝后我还能勇敢地站起。多少次,走在林间小道上,他告诉我要正直、要善良,要多读书,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大学。多少次,他让我和妹妹在田里打猪草、锄草、捡土豆、摘苞谷,体验劳动的艰辛,也让我们养成了勤劳的习惯。如果说我身上有着沉着、谦和的性格,也都来源于父亲的影响。
从入学起,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排第一。父亲从来不检查我的作业本,只是告诉我读书就能跳出农门,只是在我遇到诸如摆火柴棒的难题时帮我解决,只是在出远门后会给我买一两本书。每次听到我汇报成绩,他只是微微一笑,高兴地抽几口劣质烟,有时也会奖赏我一两元钱。父亲是三十岁时生了我,两年后又生了妹妹,我们就是他的全部骄傲。每次和他出门,别人总要说我们特别听话、特别勤快、读书好,父亲那时就会一脸的自豪,随即叮嘱我们:“一定要争气。”
小学毕业考,我考了全校第一,老师说我可能是全乡第二名,父亲那时高兴中是略带一点遗憾的。父亲竟然离去得那样匆匆,待我在他去世后迈进初中的大门时,得知自己是第一名,那时,我泪雨滂沱,他怎能带着遗憾而去呢,上天竟然连享受喜悦的机会都未给他!为此,初中三年,我奋力苦读,为着自己能像他过去一样坚强地挺立,为着能给他争口气!然而,他终究是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每次回老家,女儿蹦蹦跳跳,乖巧可爱,母亲总会感叹:“要是你爸还在,看到这么乖的孙儿,不晓得多高兴呢。”我只能把泪藏在心里。他要是在世,我的生活该会有多么完美的幸福!
父亲离去快有十四年了。很多时候,我恍然觉得他其实并没有离世,他只是出远门去了,某一天还会突然迈进家门令我们惊喜万分的。我甚至有一次梦见父亲是从大牢里出来的,挎着一个黄布包无比苍老地进门,我和妹妹高兴地与他相拥。然而梦醒,只有泪湿衣衫。要是父亲真的是去蹲大牢,我还有个盼头,可父亲偏偏就在十四年前的那个暑假突然离我们母女三人而去,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句叮咛,任我们呼天喊地,他也听不见,他最终也不愿闭眼啊。如今,他躺在老家屋后的山冈上,可曾知道我努力地工作着,可曾知道我谦和地生活着,可曾知道我嫁人生女过得舒适安逸,他会为这些安祥地闭眼么?他知道我心中无尽的怀念么?
父亲,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夏日,愿借一缕清风捎给您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