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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康勇
1、我的心像被包裹在一个硬壳里
我是从初中的时候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的。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班上已经有男生写情书给女生,上课的时候,相互传送纸条,也有男女生手拉手的,校园后面那片小树林里也经常晃动着他们的身影……学校是反对早恋的,老师和家长对早恋如临大敌。有两个早恋的学生还被迫
转了学。对这一切我的心情是平静的,甚至有些麻木。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又提到这件事,回家后母亲还专门找我谈话,说小勇,你可不要因为乱七八糟的事而耽误了学习啊。
我明白“乱七八糟的事”指的是什么,我点点头。
是的,我不会像别人那样喜欢女孩子早恋,但并不能说明我没有秘密,我无法告诉他们,表面上和别人无异的我其实和别人有着太大的区别??我只喜欢男生。
那时候我喜欢的那个男生叫杰。我们同级不同班,我们都坐在最后一排。夏天的时候后门敞开后,我就能看到对面教室里的他。他长得高大英俊,听课的时候,他总习惯转动手中的笔,在我看来那是个非常帅的动作。我的心常随着那支笔起起落落。我把他写进带锁的日记里,我知道有好多女生喜欢他,他也经常同女孩子一起进进出出。这一切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没有人知道,我曾经为他写下三大本日记。
转眼毕业,毕业后听说他去了外地。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哭了。他曾是我的精神支柱,我想我后来之所以考上重点高中然后考上大学,和杰的存在都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都是感激他的。而当他离开以后,那种难言的思念一度苦苦折磨着我。
就这样,在甜蜜和痛苦之中我渐渐长大。后来我看了一些医学杂志,发现自己和杂志上的同性恋很相似。当时我的感觉是害怕,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找心理医生,更不敢给任何人说。我的心像被包裹在一个硬壳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和困惑,在老师和家长眼里我一直都是好学生、好孩子。
2、他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依然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大学的时候,我是学生会副主席,在别人看来我是优秀的。有一次我参加完一个英语演讲比赛后,收到了一个女生的情书。在大学里恋爱是件普遍的事,班里有好多男生也都有了女友。在那个女生坚持不懈地追求下,我终于“妥协”了,我开始和她来往。但整整三个月,我们最亲密的行为也不过是牵了牵手。
有一天晚上我送那个女生回宿舍的时候,她一下就抱住了我,要强吻我。我吃了一惊,猛地推开了她。那个女生就哭了,她问我不爱她却又为何同她交往呢?她骂我是个骗子!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真想把真相告诉她。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如果告诉她实情,和剥光了自己的衣服示众有什么区别呢?我的一切将毁于一旦!和那个女生分手后,我再也没有交过女朋友,也有女生向我表白,但我不想再伤害别人,同时我也是保护自己。
如果说以前算是一种人生的话,那么我认识S以后,我则开始了另一种人生。S是我大学毕业实习时那家公司的主管。相较别人,我们的接触比较多。那年他29岁了,他有着帅气的外表,清澈的眼神,喜欢喝铁观音和听爱尔兰音乐,在我眼里,他是那种没有被社会浸染的干净男人。
有一次我们加班到很晚,下班时,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当我们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们都好像一下子悟出了什么,他轻轻地拥抱我,我就忍不住哭了。那种复杂心情是别人永远无法体会的,激动,懊恼,委屈。那天晚上S带我回了家……
毕业后,我没有如愿去那家公司。但依然常常和S在一起,他成了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我们仍然只能“地下活动”。晚上,S带我去“同志酒吧”玩,那里是我们这些边缘人的天堂,相较外面的世界,这里是安全的,没有歧视和嘲笑,只有理解和安慰。S给我封闭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我对自己说,人生其实也可以这样的。
S对我很好,但是,我常有一种他会随时离去的恐惧。那时候我对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每当那时候,他就看着窗外,背着我抽烟。两年后,这种恐慌成了现实,S因为家里的缘故被迫结婚了。他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3、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痛苦了好久,但我万万没想到几年以后,自己也被迫走了S当年那条路。那年我28岁,我自己的公司已经完全走上正轨。那年的国庆节,在父母的催促下我也被迫结婚了。因为我没有理由不结婚。
妻子叫小月,是母亲看上的。说她一看就是个贤惠的女孩子。其实小月条件很一般,尤其长相,朋友们都说她根本配不上我。但是我却选择了她,因为我心虚。
结婚第一天我就告诉小月,说自己性无能,但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补偿她,比如钱。你可以不上班,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小月就哭了,但她家境不好,见我这么大方地给她钱花,还可以瞒着我给娘家钱,她就有些认命,她是个本性善良的女人。这让我愧疚,但也只能如此。婚后,母亲婉转地问过我们要不要孩子,因为小月不上班,要孩子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她年龄也不小了。母亲说,如果有了,她也可以帮我们带。对此,我都用各种理由挡回去了,我说我们都还年轻,还想在事业上有所发展。母亲就不说话了。私下里,我是这样对小月说的,等我有时间了,我就去医院看看。小月并不言语,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也曾想和小月生个孩子,一则了了父母的心愿,二来我也想掩盖自己的秘密。可是,我终究做不到。而且我已告诉小月那个原因,如果现在再改口,小月一定会怀疑我。我左右为难,我渴望着某种结果,无论什么样的结果。
我得知小月出轨是在一年后。我是偶然间得知的,那天她出去了,手机落在家里。几分钟内响了好几次,我知道那是短信。我有点好奇,忍不住按了阅读键,一个个翻下去,才知小月原来早就和那人在一起了。我心里非常痛苦。那天她回来时,我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同性恋的事,请她原谅我,希望她能给我个改过的机会。没料到小月的反应是如此强烈,她用力捶打着我,像要把我撕碎,她骂我是骗子,她说她宁愿输给一个女人,她说她的人生完全被我打乱了,我让她失去了全部的人生信念。她说,姓康的,我恨你,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原谅你!
小月很快提出离婚,我极力挽留她,但小月坚决离婚。我很无奈,小月提出让我把房子给她,另外再给她10万块钱。我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我欠她那么多,除了钱物我还能补偿她什么呢。我们协议离婚。
4、那个真实的我已经死了
家里隐隐约约听说了我的事,父母派哥哥来和我谈。那是一场难堪的面对,我永远都不愿回忆那一幕。虽然哥哥一再用词婉转,可我还是觉得无地自容。哥哥说,希望我能去看心理医生,或者去药物治疗。面对这种建议,我只有沉默。
从那以后,我更加用心工作,公司效益越来越好,我给父母买了更大的房子,但我很少去他们那里。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
去年出差途中,在飞机上我认识了Z。他坐在我身边,也许是彼此的眼神给了对方某种信息,当他把他的手机号写在我的手心里时,我知道我们已经彼此读懂了彼此的灵魂。
三个月后有一次Z来看我,正好被父母撞见。如果说以前都只是“听说”,那么那天对父母来说应该是“亲眼所见”,他们非常激动,我一看不妙,就赶紧让Z先走。门一关,父母就爆发了,他们骂我不孝,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和我断绝关系。
我只好和Z痛苦地分手。Z哭了,我也哭了。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我似乎很平静,但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每天只是无聊地打发时间。
春天的一天,哥哥忽然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已经很害怕接听家人的电话,我没有脸面对他们。哥哥说要和我当面谈,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见他。果然是我害怕的谈话内容,哥哥只有一个女儿,但他和父母一样对“香火”观念很强,总觉得有个男孩子才好,把我们康家的香火传下去。所以哥哥很小心但很坚定地对我说,你不结婚是不行的,或者你不结婚,生个孩子,当然给咱妈生个孙子最好。虽然一切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很难受,我说你们这不是逼我吗?哥哥拍拍我的肩,说你想想吧,其实我也很理解你,但你也要为父母着想。
哥哥走后,我反反复复地想他的话,可是我能做到吗?
不久,我在一个网上论坛上认识了沁,开始先是被她灵动的文字所感动。后来在一次论坛聚会时我们见面了,沁对我一见钟情,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想我已经明白了。我觉得沁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有几次我都想给她说,我给你钱,你能给我生个孩子吗?但是我不能给你婚姻。但是,这种话我能说出口吗?不能,绝对不能!
有时候我觉得找不到自己了,也许那个真实的我已经死掉了。像我们这样的边缘人,在哪里才可以做真实的自己呢?
点评:在这个越来越宽容的社会里,同性恋者仍然是一群孤独的人。他们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但社会给他们的压力却使他们无处逃遁。就像康勇所说,他们这个群体生活在“水平面”之下,别人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感受的思想压力是正常人无法体会的,这种心理负担来自社会的不宽容,来自传统的婚姻观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他们为了减轻压力,也许会勉强和一个异性结婚,组成一种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性的夫妻关系,但这样不但没有减轻痛苦,相反使第二个人也变得痛苦。
对于他们,身为“正常人”,我们能做的是什么呢?也许一点点爱和理解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