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督师被带走后,崇祯立刻下令由山海关总兵满桂替代袁崇焕,担任全部勤王部队的统帅,由山西总兵马世龙和祖大寿两人为他的副手。然后崇祯又派出了宫中的得力太监车天祥带着犒军物资,去关宁大营中安抚祖大寿、吴三桂等辽东将兵。然而祖大寿等人和数万关宁铁骑,最后却还是击破山海关回到了关外,向老家锦州奔去。
对辽东的这五十多名辽将和关宁铁骑,时人风评是“明用之善,则为后金之劲敌;用之不善,则为明朝之叛将”,此说点评得极是。这五十多员辽将和关宁铁骑,无论忠奸,在整个明清易代过程中,都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如祖大寿、祖可法、左良玉、黄得功、吴三桂、曹文诏、曹变蛟、周遇吉、刘泽清、何可纲、张存仁、刘肇基等人,可说没有一个人是易与之辈,他们每个人都有能力和才干,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风波,而后来事态的发展,也证明了确实如此。
我现在想来,当时他们的心情应该是极复杂的。那时,他们还都是一群非常标准的职业军人,同时也是一群血性男儿。在他们身上,有着太多完全不同于那些文人士大夫的特点。他们有他们衡量事物的标尺,那是一种更加近似于绿林豪杰的价值观和判断标准,直截而简单明了。
在袁督师下狱后,当时的状况,有无数让他们感到失望和愤怒的揣测以及事端,去支持他们作出种种不利于大明朝和崇祯皇帝的举动。譬如怒袁督师之忠贞被诬,感崇祯之刚愎多疑,恨朝廷官吏之龌龊卑鄙,惧崇祯及包括满桂在内的各派朝臣会乘机将辽东系将领赶尽杀绝,甚至北京当地军民对他们恶劣的态度……
即使不说这些身在官场的辽将,就是一般辽兵也失望之极。时人杨士聪在《五堂荟记》中就记载辽兵们的议论道:“袁既被执,辽东兵溃数多,皆言:‘以督师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辈在此何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问矣。”《明史》记旧辽东大帅孙承宗令都司贾登科、游击石柱国带其手书劝慰祖大寿及辽东将士,劝关宁铁骑回援。
而祖大寿则对贾登科抱屈道:“麾下卒赴援,连战俱捷,冀得厚赏。城上人群詈为贼,投石击死数人。所遣逻卒,指为间谍而杀之。劳而见罪,是以奔还。当出捣朵颜(蒙古察哈尔部),然后束身归命。”辽东军的士兵们则“持弓刀相向,皆垂涕,言:‘督师既戮,又将以大炮击毙我军,故至此。’”可见在袁督师下狱后,关宁铁骑已经被北京的那些人视为“贼”和“间谍”,更有士兵因此被无辜击杀。辽东将士们已经领先一步在北京遭受了和督师日后一样的待遇。这群血性汉子,他们自千里之外不眠不休地赶来,抛头颅洒热血,在为关内百姓和大明朝奋战不息。然而他们保护的百姓和城市,现在却杀死了他们的战友。
这又怎么叫他们不心寒?又怎么叫他们不离开这个伤心屈辱之地?然而他们更无法预料的是,日后这些杀死他们战友的人们,还会剐掉、吃掉他们景仰的袁督师。辽东系的将领和士兵,正是在袁督师死后,才开始频繁出现将领率整支部队倒戈的现象。此前只有极少数的小股人马投降叛变,即使在袁督师斩杀辽东豪帅毛文龙之后,毛文龙数万部下也只有极少数人出于不满、恐惧等原因而降清,如数年后始叛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其官阶低、人数少,不过带去数百随从家眷,官不过参将、游击,连一个普通分守总兵、副总兵级的将领都没有,更不用说如后来降清的辽东总兵祖大寿这样的将军、总镇级总兵了,是以几乎没什么政治影响。
但是,当时清廷却给予这些降将极高的封赏,这与他们的身份及整个事件的影响都非常不相称。差不多降将个个封王,待遇之厚、规格之高,令人瞠目结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是由于此前明军罕有倒戈者,因此清廷希望能以此吸引辽东的明军将士投诚。可惜,这一手在当时作用并不大。但自袁督师身亡,一直到松锦大战结束这段时间内,整个辽东系的将领、士兵,除吴三桂所部外,已几乎全为清军所用,这五十余员辽将成为清军南下的利器。日后无论他们出身如何,几乎个个都成了一镇大将、封疆大吏,甚至成为深通政务、治理地方的一代名臣。
譬如原宁远副将张存仁,在大凌河一战中随祖大寿降清。此人因官阶较低,故在明并无什么事迹,但降清后却敢对皇太极屡屡犯颜直谏乃至当廷争论,纯粹只以事迹论,为人极是刚正。在争取录用汉人奴仆为官一事中,皇太极甚至大怒,指责他和祖可法二人“尔等但爱汉人,不知惜满洲有功将士及见易而为奴者也!”,由此可见当时争执情况之激烈。顺治元年,张存仁授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浙江、福建。顺治六年,授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直隶、山东、河南三行省,巡抚保定诸府,提督紫金诸关,兼领海防。
顺治九年卒,追赠太子太保,谥忠勤,由于他为官期间名声极佳政绩斐然,故准祀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福建五行省名宦。对此种现象,《明史》的《张存仁传》最后这样评说:张存仁通达公方,洞达政本。二人(作者注:另一人指孟乔芳)皆明将。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节钺者,而二人建树顾如此。资格固不足以限人欤,抑所遭之时异也。
张廷玉等人此论可说极是公允,尤其是“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节钺者”一句,可谓道出了明季之败的一大症结。原本一镇边将,只要不是泛泛之辈,像张存仁、孟乔芳等,对其所在防地的军事和民生都是极为熟悉的,倘若有一定政治能力,去做个巡抚之类当远比普通文吏来得得心应手,尤其当此乱世之时。可惜“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节钺者”,是以文归文,武归武,且武官永无出头之日,饶你再能征惯战,即如杜松杜太师、刘铤刘大刀等悍将、猛将,最终也只能在杨镐这样完全不懂兵事的文官统帅指挥下作战,以至于裹尸沙场。而大明朝则不断因此丧师失地,使得猛将悍卒几乎伤亡殆尽,故谓此乃明末败亡的症结之一。
再待到后来李自成逼反了吴三桂,中原地区不但失去了对清最有威胁和作战经验的最后一支雄师,也切断了袁督师一手培植的关宁铁骑与中原相连的最后一缕血脉。日后,关宁铁骑的身影,以关外清军的身份横扫整个中国。几乎可以这样说,清朝的江山是汉人的关宁铁骑替满人打下来的,单只吴三桂一人,就扫平了陕西、山西、四川、两湖、云贵、广西等差不多半个中国,要是再加上尚可喜、耿仲明父子、孔有德、刘泽清等人的话,那就等于是他们替清朝打下了九成国土。若是袁督师在,安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