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熏香,宛然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晶莹玉润,含粉垂露,丝绢紧裹我赤裸的胴体,喜榻上竟自瑟瑟发抖。宫中的夜,静得神奇诡秘。婢女们款款退下,一场隆重奢华的酒宴欢歌、琴瑟和鸣,高潮部分,将起于这万籁俱寂的时分。母亲,你在哪里?你煞费苦心为女儿安排的这一切,此刻,为何如梦似幻、寂寥空阔?惊恐裹夹着阿娇,像一只小兔,真想钻进您怀抱里躲藏起来。一丝不挂地焦虑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事体,是如沐春风的温馨快意?还是痛彻心肺的撕裂痛楚?
太子刘彘——我的可爱的小弟弟,将会给他的新娘——阿娇姐姐——一个怎样无尽缠绵的洞房之夜?
东方破晓,当一缕温煦的阳光照进宫闱,太子彘儿——我的夫君——仍沉浸在香甜的梦里。我依偎着他稚嫩的背膀,久久注视着眼前这今生第一个给了我雨露滋润的男人,心肝、宝贝!昨夜如蜜似的轻唤言犹在耳。阿娇情不自禁地贴紧他,一只纤手掠过他雄健的胸肌向下摩挲。我要,我想要,我还要,我要我的郎君再一次地龙腾虎跃。
爱,令人沉醉,令人痴迷,令人浮想联翩......
八年前,那一日后宫花园里,牡丹、芍药、海棠争奇斗艳,花朵间蝶舞蜂喧。我们姐弟俩追逐嬉戏,你闪动黑亮的大眼睛,小手乍开,一声接一声“姐姐、姐姐”地叫着。回到饭桌上,面对威严的汉皇舅舅和珠光宝气美艳无比的皇妃王夫人,我牢记着母亲的叮嘱,屏气敛声。母亲长公主万般疼爱地揽你在怀,挑拣你爱吃的喂到你嘴里。一时就开起了玩笑,频频指着一旁站立的侍女,问你喜不喜欢。稚气的你一一回答不喜欢。当母亲的手指向我,我顿时满脸红晕,娇羞低眉。你竟不假思索应道: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一屋的人闻言忍俊不禁。姐姐我心如小鹿奔突,眼睑溢满泪水,若非大人们在旁,姐姐真想大声对你说:愿做你的金丝鸟,在你的心窝筑巢安身。
三年的恩爱时光太短暂了,我们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一幕幕恍然如梦,倏然逝去。
自那一日小弟你发出“金屋藏娇”的誓言起,母亲长公主和王美人就盘算好了一个成就我们的计划,这些,也许你并不知情。她们姑嫂联手打败了恃宠傲慢的栗妃,舅舅龙颜一怒,废了太子刘荣,小弟你做了大汉皇室的继承者。
你黄袍加身的那一天,我如母亲苦心孤诣所求而登上皇后宝座的那一天,我们两小无猜的爱情之舟,行将靠岸了;无边的凄凉和无尽的烦恼,从此像挥之不去的蝇虫,弥漫聒噪在我的左右。母亲长公主梦寐以求地让女儿做皇后,她却没有交待她的女儿,皇帝的床榻,并不仅仅属于阿娇。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的周身彩蝶纷飞,裙裾招摇,一个个貌似谦卑而狐媚妖冶的女子,爬上了本该属于我和你的温床,占据了我和你良宵共度的美妙夜晚。阿娇的心,被一刀刀撕割着,漫漫长夜我独守空房,孤枕难眠,含泪苦苦煎熬。
十天半月都难得见你一面,我真怕自己要疯了。无奈之下,托人捎话,终于劳你大驾惠顾。惊讶的是,你的眉宇之间,不见了笑意,不见了渴望,不见了亲昵,声气也变得异常生硬:什么事?我精心盘起的云鬓、蓄意舞动的眉眼,在你冰冷的言语下,顿时化作枯枝败叶。强自压住心头的不快,细声慢语地殷勤道:多日不见,怕皇上有什么事,妾心中牵挂。
你不找事朕便没什么烦心事!
话语像刀子,金枝玉叶的阿娇何曾受过这样的慢待?十多天里连个影子都不见,妾问问也不可么?
难道朕去哪儿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阿娇知道,彘儿厌弃我了,宫里年轻貌美的小狐狸精们早把你的魂勾走了。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爱情的花枯萎得如此神速,自小娇生惯养的阿娇,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怎么能就这样逆来顺受、俯首认输?我,要挽救我的爱,我,要赶杀抢夺我幸福的人,我,要牢牢管束我的夫君,守卫我们青梅竹马的婚姻!阿娇做着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全部努力,只想把你重新拉回到我的身边。结果又一次让我瞋目结舌,——深深的后宫原来并不比百姓的庭院,草民夫妻相处之道,在这里只能留人笑柄。皇权至上,天子即使朝朝换妻更妾、夜夜淫乱无度,作妻子的,哭闹诉求,倒成了一个怨妇的无理取闹。
苦啊!母亲。顾不得皇后的尊贵体面,我跪倒在母亲长公主的膝前。你何苦当年要费尽心机把女儿嫁到那深宫高院?这连寂寞苦痛都不得诉说的难堪,叫女儿怎么还有勇气活下去?你满心欣赏的汉皇侄儿,如今整日除了国事,就是躲在上林苑,打猎游玩,与嫔妃们厮混缠绵。女儿名义上身为皇后,活脱脱就是个遭人厌嫌的弃妇。
长公主不忍再看宝贝女儿委屈的泪水,气冲冲去找王太后。一番连珠炮似地追问,宽厚的太后答应责问皇儿刘彻,又揽过阿娇疼惜安慰。胸中闷气多少得以释放,我拭去眼角泪水忙跪地谢恩。哪里会想到,一场更沉重地打击即将到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汉皇刘彻一本正经地对王太后说,对阿娇的疏远,盖因皇儿与其十年夫妻,至今未能给生下一男半女。皇家的无后暗示着江山社稷的无以为继,阿娇怎能背负起这样沉重的罪名?彘儿弟弟,你可曾意识到,你只顾着轻松地解脱自己的喜新厌旧,为你的纵情淫欲找来一块挡箭牌,却不意间让阿娇陷入百口莫辩的无底深渊?这一回,连母亲长公主也无言以对,悻悻返回。只好暗地里托亲访友,四处去寻仙问医、拜神求子。
难得你良心发现宠幸的一夜,阿娇我早没了昔日跟你在一起时,两情相悦、嬉戏欢娱的云雨情致,我熄灭掉年轻的欲火,心思全放在留下你汉皇刘氏的种子。天不遂人愿,连这一根救命稻草也不肯递给我,阿娇的身子仿佛是荒芜盐碱的土地,精心栽种仍不见一棵青苗发芽。更叫我绝望无奈的是,那个草民村姑的卫子夫,偏偏就怀上了你的龙种。
我恨你的姐姐平阳公主,恨她这个在我们夫妇间横生枝节的姑姐。为了讨好做皇帝的弟弟,就可以不顾礼义廉耻,把自己的歌女献给弟弟吗?就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容一个歌女与天子在自家卧榻上行云雨龌龊之事吗?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寂寞清冷的深宫,我像往日一样,即使无望,仍在苦苦等着你的归来。三更过了,一阵窸窣声响,你带着一个婢女进宫。看到这一幕,我,心都要碎了。强压着怒火问你,她是什么人?你倒平静,坦然告诉我是姐姐送的一个婢女。早上出门时,你声称去灞上祭祀,眼前这娇艳妖冶的婢女,才是你祭祀的目的吧?!卫子夫从此来到你身边,早呀晚的躲着藏着你都要跟她在一起,一个娇嫩的新宠,替代了你心中曾奉若仙子的阿娇。她的丰乳细腰、俏脸美目和摇曳曼妙的舞姿,成了你须臾难得释手的宝玩。
贱妇走运,如今竟神不知鬼不觉怀上了你的子嗣。这口气,阿娇我怎么能咽得下去?云雨承欢倒也罢了,阿娇所不能她却偏有,这不是连根拔起,要彻底摧毁我阿娇的婚姻吗?
望着卫子夫一天天隆起的肚子,阿娇我胸中烈焰蒸腾,寝食难安。见之则骂,恨之入骨,真想手持刀斧,豁开她的肚腹,掏尽她的肠子。
你见我对她怒颜相向,竟大声呵斥,令人把我拖出去。把这个无赖泼妇拖出去!梨花带雨的卫子夫依偎到你怀里,浅嗔低泣,独享着你的怜惜、恩宠与呵护。沦落作泼妇的阿娇被硬生生拖出殿外。彘儿弟弟,你那宽阔的怀抱,原本是你信誓旦旦只留给阿娇的温馨港湾呀,一个野女贱婢怎么可以鸠占鹊巢?!
母亲长公主不忍再看她娇弱的女儿日渐憔悴,不愿贵为皇后的阿娇落得如此凄惨悲凉的境地,转而祈求于窦太皇太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我申诉。太皇太后叫你来问究竟,你仍将那顶大帽子无情地扣在阿娇头上,——阿娇不能生育,爱妃子夫正怀着刘氏子嗣。诺言不谈、情分不谈、恩爱不谈、背弃不谈,你但知用断绝香火这盆污水泼向色衰荣枯的阿娇。一语正中太皇太后的命脉,老人家再不顾阿娇一个弱女子的辛酸苦楚,不怜惜她满脸的悲愤和无助,反来斥责阿娇:身为一国之母,心胸如此狭小!
太皇太后啊,同为女人,面对横刀夺爱,阿娇做不到您老人家的心如止水呀!这人世难道只念传宗接代的功利,就不给情分留一丝存身之地吗!?苍天啊,誓言可以转眼化为云烟,真情不得不让位于谎言,公理何在呀?美好的憧憬一一都化作了泡影,阿娇还有什么希望活在这冷酷无情的人世?!死吧,死了一了百了,再不愿留恋这恩断情绝、是非不明的纷扰人间了。
打这儿起,你的拈花执草顺理成章了,你的背信弃义也心安理得了。
怀着满腹的冤屈回到宫里,阿娇万念俱灰,真想找一根绳索,摆脱掉眼前一切的烦恼和苦痛。岂知活之难耐死也不容,你怕出丑,顾及你圣上的脸面,你施舍给阿娇的那可怜的一星半点的关怀,都是虚情假意的,令婢女们分秒守护,不过是变着法儿地软禁。豪奢后宫宛若凄冷的高墙,纱帐锦被无异于冰窖,二十年前您所说的“金屋藏娇”,今天我方始明白,您的“金屋”,就是这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凄冷楚楚的未央宫。
既然连死都不容,阿娇就要反击、就要报复、就要歇斯底里地诅咒。是的,是我传唤来的神巫楚服,是我亲命她到后宫作法,诅咒你刘彻的薄情,诅咒那卫子夫不得好死!
母亲长公主害怕了,得知你因我的妄为而命酷吏张汤查处时,她责备我不该胡来,扭头又赶紧去向你叩头请罪,希望得到你的宽恕。阿娇知道犯上作乱闯大祸了,知道长公主的求饶必定终是徒劳。阿娇在你这里,早已恩断情绝,贬斥杀伐,你无需眨眼。收印玺、废皇后、贬入长门宫。你久久郁结在心头的一块病魔,终于得以堂而皇之地剔除掉了。
长安郊外,秋风瑟瑟,长门宫里,青灯孤影,荣华不再,老妪为伴。凄凉冷落的阿娇,也曾心生悔意,阴雨连绵的长夜,也曾心怀侥幸。我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彘儿弟弟,如今威及四海的汉武大帝,也许只是一时气恼,他一定会记起往日情爱,不致让一时糊涂任性的阿娇寂寞困死在冷宫。乡里百姓都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情。茫然无望的我做着最后的努力,百两黄金倩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多么期望着你能来看我一眼,看一眼你昔日百媚千娇、楚楚动人的阿娇,如今残花败柳、落魄憔悴的容颜。我又一次天真了,百两黄金除了成就司马大人的千古才子文名,换来的,仅仅是你对阿娇“年老色衰”的唾弃和“凶蛮妒忌”的指斥。
即今千种恨,惟共水东流。
黄粱一梦,该作了结了。得悉卫子夫荣封皇后,刘据贵为太子。刘彻,你美人得宠,江山如意啊,无须再烦心了。不会太久,霸陵郎官亭东,你会看见一座新起的坟茔;一捧黄土,华美难比“金屋”,那,却是阿娇最向往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