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这是贾芸说的一句话。
《红楼梦》里写了多组爱情故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挚爱,薛宝钗对贾宝玉的冷恋,秦钟和智能儿的热恋,龄官对贾蔷的痴情,尤三姐对柳湘莲的单恋,司棋与潘又安的秘恋,贾芸与小红的大胆之恋……其中贾芸与小红的恋爱故事着墨相当浓酽,“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光是单为他们列出的回目就有这么两条,可见这是两个非常重要的、贯穿始终的角色,他们的爱情故事一波几折,而且像滴翠亭小红与坠儿私语被宝钗无意中听见,宝钗为摆脱自身尴尬处境,竟不惜以金蝉脱壳法,将小红的怀疑转嫁到黛玉身上,这样的情节真是极富戏剧性,对刻画人物起到一石数鸟的作用,也为80回后铺垫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伏笔,真是花团锦簇、灵动飘逸的妙文。
可恨高鹗续书时,把小红写丢了,又胡乱地把贾芸写成一个奸邪的坏蛋,使一些读者至今不能好好地欣赏曹雪芹笔下这两个乖巧而善良的活泼形象。
曹雪芹笔下的贾芸和小红,都是有缺点的人物,贾芸用尽心计以冰片麝香巴结凤姐以谋美差,小红以伶牙利齿博得凤姐青睐达到了“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的攀高枝的目的,但这都是些利己而不损人的行为,是由他们的具体的生存环境所决定的,无可苛责。据脂砚斋批语透露,80回后将写到,已结为夫妇的贾芸和小红甘冒风险,到狱神庙去看望被系缧绁的宝玉,给予他安慰与救助的情节,他们对凤姐也不因其落难而忘恩负义,在那样的篇章里,这两个很世俗的人物将展现出他们人格中颇光彩的一面。可惜曹雪芹已经写好的这些文字,被“借阅者”所“迷失”,我们今天已无缘得见。
贾芸虽是贾氏宗族中的一员,但他家那一支已经非常衰微,他为生存和发展,不得不绞尽脑汁到荣国府里去钻营,一次有幸见到年纪比他小四、五岁的宝玉,宝玉随口说了句“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芸就趁机而入,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后来他也真以这样的身份混进怡红院直至宝玉榻前,又送白海棠花给宝玉,成为大观园青春儿女结社吟诗的由头。
贾芸所引的俗语,不是汉族的而是满族的,这也是《红楼梦》将满汉文化融为一体的一例。摇车是满族特有的一种育儿工具,男婴与女婴各有入摇车的时间规定,上摇车是很重要的一个日子,家庭会有一系列特殊的安排,只是摇车的形制今已失传,不知尚有复原的可能否。
贾芸引此满族俗语,有阿谀之态,但也反映出他为人处世有圆通的一面。抛开书中的人物和情节,单就这俗语而言,不仅道出了年龄与辈份不必相谐的生命存在的现实,也蕴含着破除论资排辈定规的活泼思维,这种通达宽容的心理状态,在今天的世道中,也不失为我们现代人可以参照的一种健康标准。时下颇有一些年轻生命似乎“越位存在”,小小年纪就成为畅销书作家,版税收入可以名列于富豪榜中,到学校里去搞抽样调查,从初中生到高中生以至大学一、二年级学生,会在他们的答卷里将这样的年轻作家与鲁迅并列在“最熟悉”或“最喜欢”的提问后,有的爷爷辈的人就对此气愤填膺,简直不能容忍,但又无法禁绝其存在,弄得自己损元伤身,我建议他们无妨笑道:“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不必那么大惊小怪,更不必那么气急败坏,天道、世道往往就会那么“不按次序”,对自己觉得实在是“乱序有害”的事物,可以批评,可以指正,但应该出之理性,心怀开阔,花开花落任由之,由他后浪推前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