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把自己为中华民族所确立的全新的人物谱系合盘推出。也就是说从情性的角度出发,《红楼梦》为中国的新的人性观确立了楷模。
在《红楼梦》看来,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应运而生,属传统认可的大仁谱系;蚩尤、公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恒温、安禄山、秦桧,应劫而生,属传统否定的大恶谱系。但是实际上却都不值一提,《红楼梦》以“修治天下,挠乱天下”八字评语,表露了自己对这一评价的不屑。而对“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 又在万万人之下”的“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例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红楼梦》则倾注了全部的深情。显然,这不谛是为中国历史确立了全新的人物谱系那么,谁是这个全新的人物谱系的代表呢?宝玉跟黛玉。
我始终觉得,宝玉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亚当。中国文化的亚当比西方文化晚了很长时间,但是毕竟出现了,宝玉就是亚当。他代表着中国的男性意识的第一次的觉醒。
至于林黛玉,我说她是中国文化中的夏娃,是女性中的女性,女人中的女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萨宾娜评价托马斯说:“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个魔鬼”,林黛玉同样如此,她是传统社会这个“媚俗的王国里”最叛逆的“魔鬼”。不但从来不去劝宝玉“去立身扬名”,从来不说功名利禄、武死战文死谏之类混帐话,而且全部生命就犹如花朵、犹如诗歌,不为传世,不为功名,只是生命的本真流露、灵魂的激情燃烧。一次“葬花”、一次“焚稿”(黛玉临死关心的也只是自己的“诗本子”,而她用“焚稿”来“断痴情”,也说明她是将诗与生命等同。美的东西不在,那她也宁肯不在),恰似精神祭礼,展现出她的惊世奇绝,“葬花辞”则是她自己所作的精神挽歌,“花谢花飞飞满天”,“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中国历史上咏叹鲜花的很多,鲜花盛开的时候,都去咏叹,鲜花不盛开的时候,就咏叹:哎哟,你当时为什么不开得好一点儿啊,是吧?但是,只有林黛玉才意识到,鲜花的衰落是生命的可贵的一次性的最重要的昭示,所以她去葬花。
确实,在中国文化的历史里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去呵护生命、呵护美、呵护爱。她对美的敏感,对爱的敏感,对人性的尊严的敏感是无以复加的。她在繁华中感受着悲凉,那遗世独立的风姿,睥睨一切的眼神,足供我们万世景仰。至于“质本洁來还洁去”,则是她以亘古未有的“洁死”对于龌龊不堪的男性世界所给予的惊天一击。中国文化里女性意识的最早的苏醒,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在妩媚的春天,面对“良辰美景奈何天”、置身“赏心乐事谁家院”,她突然觉得,哦,生命特别可爱。这是中国的女性第一次朦胧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美。但是毕竟不是真正的觉醒。真正的觉醒是谁呢?是林黛玉。我们看一看林黛玉的葬花,看一看林黛玉对美的那种极度敏感。我们就知道只有林黛玉才是中国文化里真正值得自豪的夏娃。
实际在《红楼梦》里林黛玉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有文才的。秦可卿、薛宝琴、晴雯的美都要超过她,诗才她也不是第一,肯定是宝钗,你看《红楼梦》,凡是一到背书的时候,都是宝钗来背。为什么呢?她有学问啊,像个学者。什么叫学者?学者就是知道的比别人多的人嘛(笑),但是黛玉最有灵性,是中国文化里面的第一个女性,这一点宝钗就不如她了。宝钗只是雌性。黛玉是一个非常纯粹的真正的女性,凡是女性所有的,她都有,凡是女性所没有的,她都不要,她的对于美的呵护、对于情感的看重,对于生命的珍惜,对于爱的固守,都实在令我们惊艳啊。你看她临终前所做的是烧诗帕,为什么呢?说明凝聚着美与爱的诗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比什么都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