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的连横之术,奠定了秦帝国之后半个世纪的外交策略,也成为秦帝国霸业的重要基石之一,正如李斯所说:“惠文王用张仪之计……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公元前337年,对于张仪来说,是个充满不得志与屈辱的时光。这位战国隐世奇才鬼谷子的高足,魏国公室之后,由于家道中落,正屈就在楚国首都郢,充当楚国令尹昭阳君门下一名下等门客。不甘于终日饱食君禄的张仪,屡屡试图献计进言,但一概如石沉大海。更令其愤恨难名的是,在一次宴会上,昭阳君在酒性之余,拿出楚王赏赐的珍贵玉璧传视四座,纷乱狼藉间,玉璧竟无故在席间遗失,“贫而无行”的张仪,莫名其妙地被疑为嫌犯,忍受了令尹手下惨无人道的拷问刑求,“掠笞数百”。嘴硬顽固的张仪当时并没有被屈打成招,当他拖着遍体鳞伤的残躯回到家中,听到妻子不禁埋怨说,若是他不走求学游说之路,哪里来如此飞来横祸时,奄奄一息的他却豪兴大发,声称只要自己的三寸之舌尚在,就有逢雨化龙、意气风发的一天。
纵横游说之士,欲想实施胸中的锦绣韬略,权谋机变,必须首先得到一国君王的青睐,才能出将封相,执掌大权。与张仪同为鬼谷子门下高足的苏秦,此时已经担任赵国之相,力使东方六国实现“合纵”,联手抗秦。是年(公元前330年)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号犀首)新破魏军于雒阳,生擒魏将龙贾,《史记·张仪列传》中记取了一段叙事生动、曲折跌宕的故事:苏秦急于派人游说秦惠王,使其兵锋暂缓对准发起合纵的赵国,遂相中了郁郁不得志的同门师兄弟张仪。但又恐张仪至赵后贪恋相府中的优裕,所以苦心孤诣,等待张仪前来相见后不叙同学之谊,分尊卑而坐,飨其粗茶淡饭,并不时出语讥刺,迫使张仪一怒之下西去入秦。
虽然这一段描述引人入胜,但其事很可能有误。上世纪70年代出土的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证明,苏秦活跃之年代,较之张仪要晚许多。而根据《吕氏春秋·报更》篇中的记载,资助张仪入秦的是诸侯小国,周天子直属王畿附庸“东周国”的国君昭文君,这位小国诸侯虽封土狭促,籍籍无名,但慧眼识人,直言“寡人之国小,不足以留客”。他慷慨地赠送张仪千金之资,劝其西入争霸天下的秦国寻求功名发展。
入秦后,张仪的“以连横之策破六国合纵”的外交大战略受到了秦惠文王的欣赏,遂拜张仪为客卿。云梦秦简《秦法律令》对于客卿功绩之考核,有如下记载:“故客卿相,论盈,就正卿。”即客卿由监察官吏考核其功过,一旦稽考评议达到水准,可当正卿。在秦20级军功爵制等级中,第10级左庶长以上,至第18级大庶长,都为“卿”级别,可见秦国对于客卿之礼遇重视。张仪上任后,立即着手推行其连横外交的第一步,“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他在连横之初曾指出,“夫秦之所以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魏国是合纵的核心,楚国是合纵举足轻重的后盾。魏国既服,会在六国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如果进而制服楚国,合纵自然会失去根基和力量,难以取得成效。
张仪的连横外交基础,即是秦国对六国一系列势不可挡的军事胜利:公元前328年,秦国公子华、张仪率军队攻陷魏国重镇蒲阳。张仪又建议秦王,将蒲阳还给魏国,并派公子繇到魏国去当人质,作为威逼利诱魏国屈服的香饵。一切妥当后,志得意满的张仪亲临大梁劝说魏王,惊慌失措的魏惠王于是割让上郡15个县与秦国,张仪回国后被任命为秦国国相。
公元前322年,张仪辞去秦国国相职务,只身入魏,担任魏国国相,魏以张仪为相,传统史家于此一律斥责魏惠王昏聩懦弱,开门揖盗。但从另一方面讲,魏国固然是看中了张仪的外交经验,但也是迫于秦的压力,而向秦做出的友好姿态,是魏国试图通过张仪而跟强秦联络的一种方式。而此时各国也经常任命出自他国的“客卿”为相,诸如苏秦佩六国相印,著名纵横家公孙衍也分别相于秦魏之间,再加上这些客卿的功能大多为外交,所以我们似乎能够推断出,这些客卿所担任的“相”类似于今天的外籍高级顾问以及驻外大使,除了外交与军事外,不能涉足其他领域的政务。
为了使魏国屈服,在魏国宫廷内埋设张仪这一枚重要棋子后,秦惠文王便派兵进攻魏国,夺取曲沃、平周。公元前318年,楚国、赵国、魏国、韩国、燕国五国联军联合讨伐秦国,进攻函谷关。秦国出兵迎敌,五国联军再次大败而归。张仪遂趁热打铁劝说新继位的魏襄王,声称魏国此时已经衰落为二流强国,地方不满千里,士兵不足30万,地势四下平坦,没有关隘河川之险要,为四战之地,各国虽然表面“合纵”,但私下各有算盘,魏国一旦惹怒秦国,秦国发兵,则各国也援救不及。襄王大惧,连忙宣布退出合纵联盟,并邀请张仪返回秦国替自己求和,志得意满的张仪回到咸阳,立刻重新担任了秦国的国相。
在三晋中第一大国,心腹之患魏国臣服后,张仪将连横目标转向了合纵轴心的另一中枢楚国。公元前314年,张仪到楚国后,以口头承诺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作为齐楚断交的条件。贪婪而目光短浅的楚怀王听信了张仪的空头许诺,“闭关绝约”于齐。
事成后,楚王派使臣逢丑父随张仪入秦受地。张仪假装坠车受伤,三月不上朝。楚王利令智昏,以为自己与齐国断交的迹象还不够明显,居然遣使入齐境,大骂齐王。齐王愤怒之下,宣布与楚断交。此时张仪图穷匕见,干脆对逢丑父玩起了厚黑学,言及秦国之土岂能轻易让人,自己有方圆六里的俸邑,倒是愿意献给楚王。楚怀王一怒之下,和秦国绝交,派大将屈匄率师攻秦。秦国派兵迎战,公元前312年,秦楚战于丹阳(今河南丹水北),楚大败。秦俘楚将屈匄及副将等70余人,斩首8万。秦取楚汉中郡。失败的消息传到楚国,楚怀王更加恼羞成怒,派遣全国之师攻打秦国。公元前312年,秦楚又战于蓝田(今陕西蓝田县),楚军再次溃败。韩国、魏国趁楚失败的机会,出兵攻楚,至邓(今河南邓县)。楚军两面受敌,被迫仓皇撤退,割让两座城池,忍气吞声地与秦讲和。汉中落入秦之手,使秦国本土与巴蜀连成一片,不仅消除了楚国从南方来的威胁,而且使巴蜀丰富的物质资源畅通无阻地运向关中,秦国的战略优势进一步加大了。
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想用武关以外的地方换取楚国的黔中之地。恨透了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楚怀王表示,只要能将张仪交出,一切悉听秦国尊便。张仪思忖万千,明白自己不过乃是一名在秦国毫无根基的客卿,此时不去,不但保不住性命,还要在朝堂上被群臣攻讧不忠不义,失去秦王的信任。于是他果断主动请求秦王应允,以自己五尺之躯,为秦国换地。果不其然,张仪一入楚国,就被打入天牢,然而他并不以自身安危为虑,原因就在魏国任相期间,早就以重金馈赠在楚国宫廷内编织了一张密集牢固的关系网,包括魏王宠臣靳尚与楚王宠姬郑袖在内。最终,在两人一内一外的劝说下,张仪不但没有被楚王押赴刑场,反而被隆重地礼送出境,
轻松脱困、志得意满的张仪并没有急忙返秦,而是假道韩国,劝说韩王与秦结盟,既虚声恐吓,又旁征博引,晓以利害:“韩国地方险恶多山,所产五谷,不是豆子而是杂麦,国家口粮积存不够两年,现在军中的士兵不过二十万,秦国却有甲兵百余万。崤山以东的人要披上盔甲才可以参战,而秦国人个个赤膊便能上阵迎敌,左手提着人头,右手夹着俘虏。秦国用孟贲、乌获那些勇士们来进攻不肯臣服的弱国,正像在鸟蛋上压下千钧重石,无一可幸免……”惊恐的韩王立刻同意了张仪的建议,决定与秦国修好。
张仪返秦后,鉴于他凭借自己远胜百万甲兵的三寸之舌,游说得六国合纵之势冰消瓦解,秦惠文王列土分茅,赐他六邑之地,以及武信君的爵位。张仪受命再次出使齐、赵、燕三国,以滔滔雄辩说得三国纷纷表示,自己愿意卷甲束兵,与秦国结盟。
然而,正当志得意满的张仪准备返回秦国复命时,传来了惠文王突然驾崩、武王即位的晴天霹雳。张仪冷静地得出判断,鉴于新王与自己素来不睦,而自己的显赫地位已遭朝中同僚长期侧目,如果再贪恋权位返秦,恐怕就要重蹈商鞅的覆辙,于是主动请求入魏。武王也落得顺水推舟,为张仪备革车三十乘,隆重送其出境。张仪出任魏国相国一年后,卒于自己的故土。与他同时代,叱咤风云的纵横游士与客卿,吴起、商鞅、庞涓、苏秦,大多在荣誉的巅峰后遭遇飞来横祸,客死他乡,他能够荣归故里,寿终正寝,实则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虽然后人如扬雄,斥责张仪、苏秦、公孙衍等人的纵横游说为“诈术”,然而他们在乱世中独步政治舞台、纵横捭阖的事迹,却是战国历史上最闪耀的一幕。与张仪同时代的孟子弟子景春曾形容张仪之游说效力宏大,到了“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的连横之术,奠定了秦帝国之后半个世纪的外交策略,也成为秦帝国霸业的重要基石之一,正如李斯所说:“惠文王用张仪之计……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