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该为自己庆幸。”——沈从文《从文家书》
“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出许多更好的文章!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沈从文《湘行书简》
“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一些爱和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地来生活。”“‘芦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芦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沈从文致张兆和的信
沈从文(1902—1988年),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京派(更恰当说是京城学院派)小说代表人物,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侯选人,是少数几个拥有世界声誉的现代中国作家之一,被誉为“中国第一流的现代文学作家,仅次于鲁迅”(金介甫)。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县人,苗族(祖母是苗族),祖父曾任清朝贵州提督。经常以“我是一个乡下人”自谓,也有人称他是“中国最后一个真正的乡土作家”。玲珑剔透的湘西山水,孕育了他的旷世才华;人性甜美的凤凰小城,赋予了他柔顺多情的个性。湘西生活和都市生活是他的两大题材,前者重在理想歌颂,后者重在道德批判。一生共出版了《石子船》、《从文子集》、《阿黑小史》等30多种短集小说集和《边城》、《长河》等6部中、长篇小说。
张兆和(1910—2003年),女作家,有《湖畔》等小说传世;书法也好,且喜昆曲,但一生低调。原籍安徽合肥,生于江苏苏州。出身于名门望族,曾祖父为李鸿章淮军名将,曾任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后乃父迁居苏州独资,创办平林中学和乐益女中,著名共产党人张闻天、侯绍裘、匡亚明等先后在此任教。有兄妹10人,她居中,较早接受新式教育,从小爱好文学和阅读,具有一份雅静、平和、沉稳的大家闺秀气质。1933年与沈从文在北平中央公园宣布结婚,但并未举行任何仪式。自此一直协助沈的文学创作事业和家庭生活,甚有贡献。解放后,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1988年沈去世后,倾力编辑《沈从文全集》,2002年12月该书出版;几个月后,张在北京逝世。
比起大多数文人墨客来,也许他俩的婚恋经历并没有太多传奇色彩,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平静、安定的。在作家、艺术家的爱情故事里,他们是少有的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典范。
1928年9月,沈从文从国外回到上海,经好友徐志摩的推荐,被刚上任的中国公学校长胡适聘去任教。许多学生听说他是行伍出身(沈年轻时在湘西老家参加过部队),还留过学,又会写白话小说,很是好奇,便不乏有人选了他的文学创作课。沈从文是一个好作家、一个好学者,但不是一个好教师(单指上课言)。他的湘西土话很多人听不懂,而且他的声音又非常之小。据说他第一次在中国公学上课时,因为紧张,尽管做了大量准备,而且满腹才学,刚站上讲台,仍有十多分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匆匆念完了讲稿,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好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学生们(包括张兆和)下课后还谈起这般情形,觉得怪有趣的。但他是一位名作家,所以他的讲课、他在上海公学任教的本身,是有一定号召力的。学生们只是为他可惜、同情,但并未轰他走。当时张兆和也在上海公学读书,这使他们有机会相识。那年沈已26岁,张刚18岁。
沈从文见到张兆和之后,很快就迷恋上了这位相貌清秀、肤色微黑、单纯任性、聪明可爱、人称“黑美人”的大家闺秀。虽然刚开始时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很是遭到了一些挫折,但他知道这件事情对他非常重要,所以并未气馁,而是进行马拉松式的不断追求,给她写了很多情书。他自卑、羞涩、木讷,但多情、真诚、执拗,而撰写火辣辣、热乎乎、缠绵绵的情书更是他的擅长。当时张年纪虽小,却因才貌双全(她曾在中国公学夺得女子全能第一名),又是出身大户人家,已有好多男子在给她写情书;用今天的话说是暗恋她,至少也是个“超级粉丝”。她觉得这个也怪有趣的,便把这些情书一律保存起来,还编上了号,“青蛙一号”、“青蛙二号”等。有一天她收到了这样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她想这又是谁呀?再仔细一看,竟是沈先生写来的。她就不编号了,只原封不动地把信藏了起来。接着,她马上又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但她照样还是收藏不看,似乎毫不犹豫。
后来事情发生了重要转机。因为张兆和拿了这么多情书,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怪沈从文的信写得太多、太长、也太“那个”了。比如,有封信上这样写道:“我不仅爱你的灵魂,而且要你的肉体。”她实在受不了,所以就拿着这些情书去找校长胡适。老胡看了看,反而告诉她沈先生这个人很不错,劝她接受他的爱情,且说:“我和你爸爸是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张急了,赶紧说:“不要讲。”胡校长郑重地告诉她:“我知道沈从文很顽固地爱你!”张脱口说道:“我顽固地不爱他!”胡适为这句话笑了,张也笑了。后来胡适就多次给沈和张牵线。
胡博士妙点鸳鸯谱,反倒促成并加快了他们的爱情进展和结合。因为从此张兆和便接受了沈从文的追求,两人开始进入正式恋爱阶段。此外,张的二姐张允和也帮了他们。1932年夏沈已在青岛大学教书,开明的张家父母同意了他俩的婚事。张兆和跟去青岛大学图书馆工作,正式来到他身边,终于让这个既傻又可爱的“乡下人喝杯甜酒吧”(沈的说法)。
在婚后的前几年里,小夫妻俩感情如胶似漆,卿卿我我,幸福甜蜜,写信均以“三三”或“黑凤”、“二哥”等亲昵称呼,让人艳羡不已。新婚不久,沈从文因母亲病危,赶回湖南故乡探望。他在船舱里给远在北平的张兆和写信说:“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张则担心着:“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了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我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沈便安慰她道:“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都好!”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恋,对他创作上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甚至张的体貌特征(如她的皮肤较暗、长得俊俏等)和亲族关系(如她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等),也被沈一再用在自己的小说中。另外,沈追求张的过程,也反映在了他当时的一系列小说里——由于追求获得成功所催生出来的一组最优秀的作品《月下小景》。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说,“这文章的写成,同《龙朱》一样,全因为有了你。”而张兆和在日常生活上对他的帮助,更是不可磨灭。
但是,他们的爱情与婚姻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十全十美。张兆和并不完全理解沈从文。早在抗战时期,沈打算跟着北京大学南下;可张并不同意,要带着孩子们留在北京,且说不出什么理由和原因。建国初年,满怀热情拥抱新中国的张兆和,总是和孩子们一起责备沈的不积极向上、不向新中国靠拢;精神失常、被排挤在文坛之外的沈从文,因无法从家庭中得到应有的温暖和慰藉,对于身处逆境的他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没有放过沈从文。一次又一次来势凶猛的打击,使忧郁过度的他陷入病态的迷狂状态。他不断地念叨着“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张兆和无言面对此情此景,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后来,在妻子悉心的照料和药物治疗下,沈渐渐恢复了健康。这些难忘的经历,使他的心灵产生了对苦难的免疫力。夫妻俩坚强地度过了此后漫长的艰辛清贫的岁月。
其中有好几年时间,他俩的住处竟并不在一起。沈从文每晚去张兆和处吃夜饭,并带回第二天早餐、午餐的饭食。北京的冬天奇冷无比。沈不得不一边啃着冰冷的豆渣、馒头,一边从事单调、深奥的学术研究。而张并不是很支持沈对古董、文物的痴迷。可他另外又能干什么呢?直到“四人帮”倒台后,沈从文才被调往中国社会科学院,分得了一套较好的住房,并备配了汽车和司机,两老方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
1988年5月,饱经沧桑的沈从文安详地离开了人世,把无限的眷恋留给了白发苍苍的妻子,就如同留给了无限柔美的湘西家乡。简单而艰难的生活、执着而多虑的个性、丰富而专一的感情——这就是沈从文!
张兆和在晚年回忆道:“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垂垂老矣的张兆和是在忏悔,深切地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