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景好,心情就好。这道理不言而喻。如果遇上坏年景,小人物为生计烦心,大人物为国事忧心,谁还笑得出声?一百多年前,中兴名臣曾国藩、左宗棠也是要过年的。好过不好过?你能想象得出,却未必能想象得全。
同治十年(1871)秋,名士王闿运游历于江淮之间,路过清江浦,巧遇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巡视船。久别重逢,宾主相见甚欢,一同看折子戏七出,其中居然有《王小二过年》。王闿运猜道:“这出戏肯定是中堂点的。”曾国藩问他何以见得。王闿运如实回答:“当初(你)刚起兵时就想唱。”曾国藩闻言大笑。俗话说,“王小二过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曾国藩刚树立湘军大旗时,屡遭败绩,困窘不堪,年年难过年年过,硬是被顶在南墙上,打掉牙齿和血吞,好不容易才拨云见日,熬出了头。咸丰八年(1858),曾国藩回湘乡荷叶塘守制,一度招致朝中官员的恶意诋毁,他忧谗畏讥,进退维谷,致书好友刘蓉,吐露愤激之辞:“自今日始,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现在,曾国藩垂垂老矣,体弱多病,心境颓唐,对世事人情更加看空看淡。碍于这两层意思,谁还敢在曾国藩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王闿运善于察言观色,趁着曾国藩心境回暖,建议他在过年之前与左宗棠捐弃宿怨,重修旧好。本来只是一场误会嘛,何苦长期失和?曾国藩笑道:“他如今高踞百尺楼头,我如何攀谈?”古诗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此时左宗棠正竭力经营西北边疆的军务,所以曾国藩有此一说。其实曾国藩的怒气早已消尽,芥蒂也不存分毫,对左宗棠的才能和胆魄心存敬佩,只可惜天各一方,彼此无由把晤。值得注意的是,那年除夕是曾国藩生前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翌年初春,曾国藩就与世长辞了。
左宗棠比曾国藩小一岁,寿命则长了一旬有余。近代作家吴光耀撰《纪左恪靖侯轶事》,文中对话相当生动,比小说还要精彩。左恪靖侯即左宗棠,他因军功封为恪靖侯。字里行间,此老之雄健活脱如画。用现代白话翻译出来,就是下面这段文字:
正月初一那天,左宗棠问左右今天是什么日子,都说是过年。左宗棠又问道:“娃子们都在省城过年吗?”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是的。”左宗棠却眉头一皱,下达命令:“今日不准过年,要出队!洋人乘过年偷袭厦门,娃子们出队,我当先锋!”正巧总督杨昌浚来拜年,从旁劝阻道:“洋人怕中堂,自然不来,中堂可以不去。”左宗棠不干,他说:“这句话哪里可靠?我以四品京堂攻打浙江长毛,并非他们怕我。还是要打,怕是打出来的!”杨昌浚仍不停地挡驾,左宗棠老泪纵横,大声叫道:“杨石泉(杨昌浚字石泉)竟不是罗罗山(罗泽南,战死疆场的湘军名将)的门人!”将军穆图善也来拜年。左右通报将军到了府中,左宗棠怒喝一声:“穆将军他来干什么?他在陕西、甘肃害死我的部下刘松山(湘军名将),我还有好多部下给他暗害!”他一边痛骂,一边泪流满襟。杨昌浚赶忙解释:“中堂在此是元帅,宜雍容坐镇;就算要去打洋人,也应当是将军、总督去打。”左宗棠说:“你们两人已是大官!你们两人去得,我也去得,还是我去!”杨昌浚继续劝阻:“我们固是大官,但不如中堂关系大局和全局。”左宗棠好一阵没吱声,然后语气稍稍和缓,对杨昌浚说:“既然如此,那你们两人也不必去,命令各位统领去;各位统领不得一人不去!”此前,洋人侦察厦门至福州一带无重兵把守,想乘虚而入,在春节这天用大队兵船袭击厦门,然而他们在途中用望远镜发现厦门沿海的各个山头全都是左宗棠的军队严阵以待,立刻望风转舵,都说:“中国的左宗棠厉害,不可贸然进犯!”
中法战争,尽管冯子材将军取得了镇南关大捷,但由于清军海战失利,军费缺口太大,最终以一纸和约收场。左宗棠从邸报上看到《中法新约》的详细条文,极其悲愤,顿时恶气攻心,呕血晕倒。在病榻上,他仍大声疾呼:“出队,出队,我还要打!这个天下他们久不要,我从南边打到北边。我要打,皇帝没奈何!”
光绪十一年(1885)夏末,左宗棠含恨而逝,一代豪杰,死不瞑目。他死后,清军将士都松了一口气,原因很简单:过年那天,大家可以心安理得地赌钱喝酒了,不用再出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