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宋之结合,不是“政治联姻”的结果
自蒋介石1927年12月1日在上海《申报》刊登《我们的今日》一文,高调宣布其与宋美龄正式结合,关于二人乃是“政治联姻”的质疑,就始终没有停止过,迄于今日,也未有定论。
近年来,否定“政治联姻论”者渐多,并在蒋介石日记中获得了颇多支持材料。如早在1927年3月,蒋就曾在日记中写道:“今日思念美妹不已”;5月,蒋日记中又有“今日终日思念美妹不置”之语。9月23日晚,蒋、宋有过一席长谈,蒋后来在日记中写道:“情绪绵绵,相怜相爱,唯此稍得人生之乐”,次日,宋即答应了蒋的求婚。28日,蒋赴日本向宋母请示婚期,与宋美龄辞别,日记写道:“三妹情绪绵绵,何忍舍诸!不惟外人不知三妹性情,即余亦于今方知也。”这些材料能够证实,蒋、宋结合,有过一个自由恋爱的阶段。
蒋在1927年宁汉分裂时曾短暂下野。期间曾有情书致宋美龄,今日观之,蒋对自己此番爱情追求,似乎信心并不太足:“余今无意政治活动,惟念生平倾慕之人,厥惟女士。前在粤时,曾使人向令兄姐处示意,均未得要领,当时或因政治关系。顾余今退而为山野之人矣,举世所弃,万念灰绝,囊日百对战疆,叱咤自喜,迄今思之,所谓功业宛如幻梦。独如女士才华荣德,恋恋终不能忘,但不知此举世所弃之下野武人,女士视之,谓如何耳?”或许正是因为此种不自信,蒋曾被宋家大姐宋霭龄批评,说他在追求宋美龄的过程中不够主动积极,“欠准备功夫,全凭临时应付”。蒋对宋的追求,若夹杂着浓烈的“政治联姻”一类的现实利益考量,当不至于如此。
新婚当日,蒋有一种被巨大的幸福撞击的感觉:“今日见吾妻姗姗而出,如云飘霞落,平生未有之爱情,于此一时间并现,不知余身置于何处矣。”次日,蒋、宋二人终日在新房不出,“乃知新婚之甜蜜,非任何事所能比拟也!”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蒋又记道:“十年来未尝有之欢乐,乃得之于今日!”1928年3月,蒋因北伐军务,不得不与宋暂别,31日,蒋在日记中写道:“梦中如与夫人同眠,醒后凄凉。呜呼!征人无家庭之乐,苦矣!”5月,宋到徐州团聚,蒋又记道:“四十六日未得见,今日团聚,乐何如哉!”……此类或述恩爱之情,或诉离别之苦的文字,蒋氏日记中甚多。诚如杨奎松教授所言,“在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蒋和几位妻妾之间的关系。他对毛、姚记述露骨,例如吵架的过程描写巨细靡遗。但对宋则全无痕迹,只有美好的情节。”此种“只有美好的情节”,已足以说明蒋氏对宋美龄确有真爱在其中。
但也有一点需要注意。蒋在日记中明言厌恶他人,往往是真厌恶,如对元配毛氏,因系奉母命成婚,毫无感情基础,蒋曾声称闻见其“人影步声,皆足刺激神经”;但日记中对宋美龄“只有美好的情节”,具体成色尚需持保留意见。因为宋美龄能够翻阅蒋之日记。蒋之早期日记,曾一度交由宋美龄保管,宋甚至还在日记中夹留过条子,提醒蒋身为统帅,日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不能遗失或给别人看到。另据唐纵日记,曾提到宋美龄“私阅”蒋日记,看到蒋对孔家的批评,一怒之下到孔家公馆住了好几个礼拜。唐纵自1938年起长期在蒋介石侍从室工作,大概此时,蒋的日记已不再交宋美龄保管,故有“私阅”一说。
蒋一直努力鞭策自己与宋经营出一种“纯洁至诚之爱”
蒋、宋结合之初,外界虽议论颇多,后世也多有持“政治联姻论”者,但在蒋个人的角度,则确实希望宋能够成为自己最真爱的伴侣。在宋之前,蒋已对姚冶诚、陈洁如在自己家庭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深感失望,日记中曾斥责姚冶诚有“妒妇悍妾之险恶阴狠”,也曾批评陈洁如“迁租七十二元大屋”,乃“招摇败名”之举。但对宋,蒋在日记中却呈现出一种迥异的面貌,频频称赞宋乃自己的贤内助,如:“三妹时勉我以勤劳国事,心甚自惭”;“三妹劝余不患明日之事,甚有理也”;“三妹爱余之切,无微不至……而余不能以智慧德业自勉,是诚愧为丈夫矣”;“三妹戒我不矜才,不使气,而我对下总不能温和浓爱,使人无亲近余地,而且对学生亦如之,切戒之”;“三妹以余性质消极,多懊悔为耻,颇中余之病也。印象颇深,余将何以自勉,存心而已”;“与三妹相谈甚乐,其规谏有理,故感之。决自明日起,按时办事,再不决心堕气,其戒我、嫌我以懊悔,非丈夫气概,亦有理也”;“结婚以来,每言辄以党国为重,德业为要。如此情爱,弥可敬也”;……
蒋的这种称赞,既是对宋的肯定,也是对宋的期盼,同时还兼具对自我修养的磨砺。
蒋氏写日记的一个重要目的,即通过日记来做自我反省和自我激励,故其中多有夸张、鼓舞、打气之语——如咬牙拒绝以苏俄间谍牛兰夫妇换回蒋经国后,蒋氏对无后一事耿耿于怀,日记中遂不断以圣贤道理自我勉励。就对宋美龄的称赞而言,其实日记中还隐约流露出痛苦的另一面,如:“彼以作战劳苦而作规矩,是使我太苦”;又说:古人所谓“嫁女必须胜吾家者,娶妇必须不若吾家者”这一俗语,“乃有至理也”。所谓“娶妇必须不若吾家者”,显然是在慨叹宋家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家教修养,都远远超越了蒋家。至于为何会有此种慨叹,大概与宋美龄对蒋的上述种种“规谏”大有关系。因宋的“规谏”感觉痛苦,但仍时时不忘赞美宋的“规谏”,蒋修身蓄德的努力,不可谓不真诚,不可谓不努力。蒋说自己对宋有一种“敬爱之难制”的感情;也只有放到这样一种环境中,才能够理解“敬爱”二字的确切含义。
但“敬爱”之情,终究与寻常夫妻感情有别;当蒋氏遭遇大变故而亟需寻求情感寄托时,“敬爱”便显露出了她的局限。1949年底,国民党兵败大陆退守台湾。农历新年刚过,心境恶劣的蒋,忽然强烈思念起30余年前的初恋情人李子青,在日记中写道:“近日事务较忙。朝夕各课皆觉心神粗浮而不能精微,而且时起报复之意。此乃虚骄之始,又对过去恩怨亦沉浮无定,而对李氏子青之想念为尤,切相离已卅四年,不知其人实在人世否?奈何恋痴若此,惟此一氏使余终身不能忘情耳。”
但正如胡适所言,蒋氏在修身功夫上所下之苦功,远非常人所及,其在情感上的自我克制与自我完善均相当自觉。故早在1934年12月,蒋宋结婚七周年之际,蒋氏就曾在日记中如此勉励自己努力经营这段蒋、宋感情:“爱是不望报酬,此纯洁至诚之爱也,勉之!”而蒋氏在日记中不断赞颂宋美龄,多少也有自我强化以锻炼出“纯洁至诚之爱”的用心,如1930年12月9日,蒋氏日记写道:“当今之世,诚意爱我辅我者,惟妻一人”,这当然是夸张之辞,但类似的夸张之辞,蒋在日记中写了一遍又一遍,自我强化、自我勉励的味道,是不难体会的。…[详细]
1941年,重庆战时儿童保育院里的孤儿。1938年,宋美龄、蔡元培等人在汉口成立战时儿童保育会,先后成立20余个分会及数十所保育院,遍布抗战大后方(包括延安保育院),收容战争孤儿28900多名,时人称做“宋妈妈的孩子”。
终有“夫妇同心救国,协力救民,为人生无上之幸福”
除“规谏”外,宋美龄生活上的体贴,也是蒋日记中赞颂的重点,如:“寓中布置之雅洁,惟吾妻能之”;“吾妻护我病,保我身,无刻不在心,无事不人微。诚贤良夫人也”;“妻侍病护疾,忧劳异甚,其诚切实过于割肉疗疾也”;“孔姐与妻念念不忘经儿,其情至矣。吾重违其情,惟以不宜操切也”;……
此种赞颂,大致应该属实。但与“规谏”相似,此处蒋氏实际上也有意识地弱化了事情的另一面。其实,在赞颂宋美龄生活上的体贴的同时,蒋同样为“家事”烦躁不已,日记中此类记载颇多,但大多语焉不详,譬如:“家中意见不洽最为苦闷”;“家事难言,因爱生愁,因乐生悲,痛苦多而快乐少也”;“家事烦闷,多爱生苦也”;“以家事烦恼,不胜抑郁沉闷,强勉由杭来沪,此身几无自由之趣,将以他人之喜怒哀乐为哀乐,可悲之至”;……这些倾诉中,并无一字提到宋美龄的“体贴”起到了宽慰作用,这表示,宋大概也是蒋“家事烦闷”的当事人。1937年4月26日,蒋日记中还曾记道:“妇女智慧愈高者,虚荣心愈大,而妒嫉心亦更高,做事且乏恒心,此妇女之所以历来不能与男子共同建国之一因乎。”这段批评,除了针对宋美龄,并无第二种解释,因彼时蒋身边“高智慧的妇女”,唯宋美龄一人而已。
西安事变时宋美龄亲履险境。蒋感叹:“妻之于夫,不惜牺牲其本身之一切,以保全余之身心为惟一目的,殊为可感。”尽管在日记中记下了这许多“家事烦闷”,但蒋始终不曾明确指明与宋美龄有关。个中苦衷,仍在蒋期望与宋锻炼出“纯洁至诚之爱”,故于日记中处处明白提醒自己宋的种种好,而讳言宋的种种非。而宋在大节处的果敢与担当,如西安事变不惜以身犯险,淞沪会战不顾生死赴前线劳军遇袭身受重伤等,无疑也是对蒋经营此段感情的良苦用心的积极回应。蒋之感叹:“夫妇同心救国,协力救民,为人生无上之幸福”,并非无的放矢。
1934年,蒋曾写下一份“家事约记”作为“代遗嘱”,已将宋美龄确定为自己的“至爱”:“一、余死后不愿国葬,而愿与爱妻美龄同葬于紫金山霞洞西侧山腹之横路上;二、余死后,凡武岭学校以及不属于丰镐房者,皆全归爱妻美龄管理;三、余死后,经国、纬国两儿皆须听从其母美龄之教训,凡认余为父者,只能认余爱妻美龄为母,不能有第二人为母也。”西安事变时,蒋立下遗嘱给蒋经国、蒋纬国,再度重申:“如你们自认为我之子,则宋女士亦即为两儿惟一之母。我死之后,无论何时,皆须以你母亲宋女士之命是从,以慰吾灵。”
彼时,蒋经国之生母毛氏尚健在,强迫其以宋美龄为“惟一之母”,实在是不近人情强人所难。但这种不近人情强人所难,恰恰也说明蒋、宋之间确有真爱。
至于宋在政治上的作用,无论正面、负面,均不必过分夸大
歌德讲:“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对蒋介石来说,宋美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宋的家世、修养乃至信仰,都对蒋起到了很大的影响。1935年,曾激烈批评过国民党的胡适,公开站出来刊文承认“蒋介石先生在今日确有做一国领袖的资格”,理由并不是因为蒋“最有实力”,而是因为他“近几年来所得到的进步”,“他长进了:气度变阔大了,态度变和平了。他的见解也许有错误,他的措施也许有很不能满人意的,但大家渐渐承认他不是自私的,也不是为一党一派人谋利益的。在这几年之中,全国人心目中渐渐感觉到他一个人总在那里埋头苦干,挺起肩膊来挑担子,不辞劳苦,不避怨谤,并且能相当的容纳异己者的要求,尊重异己者的看法。在这一个没有领袖人才教育的国家里,这样一个能跟着经验长进的人物,当然要逐渐得着国人的承认。”
毫无疑问,就蒋的日记来看,蒋的“长进”,与宋美龄是分不开的。蒋在日记中常常骂人,但“他从头到尾没有骂过的亲近人物,似乎只有宋美龄一人”,这种克制,除了宋美龄自身修养因素外,恐怕也有蒋欲以宋为引领其飞升的“永恒的女性”的心思在其中。
至于宋美龄在政治上的作用,无论是正面——如其访美对中国抗战的贡献,还是负面——如“夫人政治”带来的腐败,都不宜过分夸大。前者,早在宋美龄访美之前,罗斯福政府已经基本确定了援助中国抗战的基本政策,但这一政策亟需民意支持。为此,在战时信息办公室的干预下,好莱坞甚至已经开拍反映中国军民如何英勇抗日的神剧《Dragon Seed》;宋美龄访美所产生的最主要的作用,也不出这一范畴,乃是将中国抗日的积极精神面貌传递给美国民众和舆论界,为此,罗斯福曾特意关照美国媒体,在宋的公开演讲活动中,不要提不好回答的问题。换言之,宋的1943年访美,技术难度并不高,乃至访问过程中的一些不得体,也被美国政府当时的舆论控制消弭掉了。
1943年,《时代》周刊封面上的宋美龄。宋生前不接受口述访问,也表示未曾留下任何日记类资料,宣称“把一切交给上帝”,故其所思所想所做所为,因史料缺漏大都难以还原。至于后者,不妨参考曾任蒋介石秘书、上海市长、台湾省主席的吴国祯的说法:
“也许在他们婚姻生活的早期,蒋夫人对蒋有较大的影响,但在以后的生活中,她决没有多少真正的影响。……蒋夫人受到指责,是因为她是宋子文的妹妹,又是孔祥熙的小姨子,这给外界人士以这样一种表象,即孔祥熙与宋子文就是因为这种关系,才得到了蒋的宠信。我不认为是这样的,以孔祥熙而言,孔夫人的影响比蒋夫人大得多。至于宋子文,虽然中国人在感情上总认为亲戚要比非亲好,但蒋夫人从来不喜欢宋子文。……(蒋夫人)在对外国人,特别是对美国人方面对蒋是有用的。首先蒋需要一个口译员,在非常机密的谈话中,他还能找到比自己妻子更可靠的口译员?其次,他认为蒋夫人能比他更好地对付美国人。除此之外,我并不认为她有多大影响,特别是在蒋决心将台湾的权力交给他儿子之后。这也很可能因为夫人已年过60了,她的影响真可谓是太小了。”
吴国桢的说法,能够得到许多材料的证实。譬如蒋经国上海打虎,打到孔令侃的杨子公司头上;当年媒体一窝蜂地报道,称蒋经国之所以办不了孔令侃,是因为宋美龄在背后撑腰。关于此事,蒋经国在日记中其实有明确说法:“前天发现的杨子公司仓库里面所囤的货物,都非日用品,而外面则扩大其事,使得此事不易处理,真是头痛”;“××公司的案子,弄得满城风雨。在法律上讲,××公司是站得住的。倘使此案发现在宣布物资总登记以前,那我一定要将其移送特种刑庭。总之,我必秉公处理,问心无愧。但是,四处所造成的空气,确实可怕。”——换言之,杨子公司虽然囤积货物,但并未触犯法律,而舆论却不关心法律正义,仅关心孔令侃的特殊身份;实际上是蒋经国不愿违法惩办杨子公司,并非宋美龄操弄夫人政治袒护宋家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