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陈圆圆遗书属实,曾载入清史稿之类古籍。“伏以大王起家武功,世受明恩……当国破家亡之际,只坐视以贻误事机,迨事势不可为,始借力外人,以伸一时之忿,此大王之深误也。当敌军既进,神京亦亡,国号迁移,而有天沉地惨之变,大王不于此时号召人心,以佑明室,复为敌驰驱马足,纵横于汴、梁、川、楚之间。爰及缅甸,此时此际,明裔固亡,汉祀亦斩,此又大王误之又误之者也……”她看出并指出吴三桂犯下的错误,说明她本身是有立场的,有态度的。在《吴三桂演义》书中,陈圆圆临终前慨然叹道:“古人称美人为倾国倾城,实则人主自倾之,与美人何与?……”此言,不只可看作她在为自己辩护,分明也在替所有乱世红颜辩护。
乱世红颜陈圆圆
吴三桂占据云南后,深入缅甸境内擒获了南明流亡政府的永历帝。为劝说吴三桂别杀永历帝,陈圆圆故意登楼北望,迟迟不下来。三桂问其缘故,陈圆圆答:“妾北方人也,望家乡耳!”三桂开玩笑:“我就是你的家乡。你还有何故乡可思?” 陈圆圆正色道:“妾昔读古人书,说的是廉颇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故国怀念,英雄且有之。况妾一小儿女耶?”三桂听了有点不好意思:连小女子都知道思乡,这不是在讽刺自己枉为男人吗?
吴三桂穿着清朝官服去见阶下囚永历帝。陈圆圆劝他还是该穿明朝服装。吴三桂挺给陈圆圆面子的,折衷了一下:脱下清装,先穿明装在内,再在外面披上清装,谎称到永历帝住处,再卸去外套,以明服相见。陈圆圆难得地露出笑脸:“君若能抚存朱明遗裔,故念朱明江山,即见之可也。”
只是,吴三桂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哄陈圆圆,怕她伤心。最后,他还是瞒过陈圆圆逼死了永历帝。
吴三桂对别人心狠手辣,在陈圆圆面前却柔情蜜意,有求必应。他在云南站稳脚跟,随即建造一座超豪华的梳妆台,供陈圆圆居住,以博千金一笑。陈圆圆仍然愁眉不展,对吴三桂卖国求荣之举耿耿于怀,总试图与之划清界限。她屡屡劝吴三桂别再为自己胡乱烧钱了,要送礼就该送自己最想要的:一间茅舍、一盏青灯、一册黄卷。
在《吴三桂演义》里,陈圆圆是这样表明心迹:“妾今荣华极矣!若再享荣华,必増妾累。愿得一净室,闭修慧业,以终余生,并赎前过,此皆大王之赐也”。还提醒三桂这是他当初答应的,不要违约。
吴三桂只得在城北的荒郊找了一块空地,盖起别墅,名为野园,安置陈圆圆,以顺从她远离尘嚣的心愿。陈圆圆终于与权焰炽天的藩府拉开了距离,两人也就无法经常见面。很快,吴三桂就有了新欢。陈圆圆也乐得清净,每日闭门诵经,忏悔前情。
明末最有传奇色彩的两位名妓,一位是李香君,一位是陈圆圆。她们的命运起伏大相迳庭,却殊途同归,最终都遁入空门。这样的结局又是她们亲自选择的。她俩恰巧又都名列秦淮八艳。秦淮八艳中还有卞玉京等几位,不约而同地以修道度过余生。这不是没有缘故的。至少,表示了对世道的失望,对人心的怀疑。或者拔高点说,也算一种与清室统领的世俗社会不合作的态度。在那连男人都贪生怕死的血腥乱世,女人又能怎么样呢?她们若能以闭关修行为理由,划清与俗世的界限,已算很有勇气的。亡国之际,秦淮八艳纷纷洗去铅华、素面朝天,既放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拒绝了荣华富贵的诱惑,退守于晨钟暮鼓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抵抗。城门可能攻破,而心扉绝不敞开。无论枪林弹雨,还是珠光宝气,都无法让她们眨一下眼。她们视而不见。秦淮八艳,在大是大非的取舍上,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
陈圆圆不是物质女人,不是贪图享受的女人,她摒弃了王妃的优厚待遇,毅然决然地跨入空门,一定程度上洗刷了乱世溅在她身上的污点。也许仍然有许多人误解她,指责红颜祸水,我却是理解并同情她的。她可以面无愧色地跻身于秦淮八艳这一群有气节的烈女子之中。对于女人,斩断情根,斩断尘缘,不见得比男人杀敌更轻松、更容易。对于女人,情都没有了,就等于心已经死了。陈圆圆是个有心病的美人,是层出不穷的离乱,非常人所能承受的压力,使她害了心病。为了了结这块心病,她只能亲手扼杀了那个原本有着世俗愿望的自己,同时也扼杀了痛苦的回忆。她死心了。
心死了的美人,再美,又能活多久呢?没隔很长时间,陈圆圆就身患重病。在《吴三桂演义》里,收录了陈圆圆的遗书,估计是作者假托陈圆圆之口而写的,对吴三桂不无责怪。但也有人说陈圆圆遗书属实,曾载入清史稿之类古籍。“伏以大王起家武功,世受明恩……当国破家亡之际,只坐视以贻误事机,迨事势不可为,始借力外人,以伸一时之忿,此大王之深误也。当敌军既进,神京亦亡,国号迁移,而有天沉地惨之变,大王不于此时号召人心,以佑明室,复为敌驰驱马足,纵横于汴、梁、川、楚之间。爰及缅甸,此时此际,明裔固亡,汉祀亦斩,此又大王误之又误之者也……”她看出并指出吴三桂犯下的错误,说明她本身是有立场的,有态度的。在《吴三桂演义》书中,陈圆圆临终前慨然叹道:“古人称美人为倾国倾城,实则人主自倾之,与美人何与?……”
此言,不只可看作她在为自己辩护,分明也在替所有乱世红颜辩护。天下的男人,好汉做事好汉担,别再让女人背黑锅了。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给她们足够的安全感,已经够对不住了。还要让她们背黑锅,替自己承担罪名与骂名,那也太差劲了。那不等于说明:男人的肩膀,还没有女人的胸脯坚硬呢。赶紧打住吧!
自古以来,溅在女人身上的污水与口水太多了。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贴在陈圆圆头上的这个最抢眼的标签,是吴梅村《圆圆曲》里的名句。《圆圆曲》里还有这样的诗句:“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娥眉匹马还,”“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吴梅村是秦淮八艳之一卞玉京的老情人。卞玉京与陈圆圆曾同住横塘,有交往,用当代话来说即“闺蜜”。晚明娱乐圈的流行语:“酒泸寻卞赛(卞玉京原名),花底出圆圆”,说明卞玉京与陈圆圆是秦淮风月场上的姐妹花,旗鼓相当。
吴梅村早就认识陈圆圆。崇祯十二年,即1639年,他去北京办事,路过苏州昆山县,在县太爷杨永言的酒宴上初睹陈圆圆风采,过目难忘。后来又一直关注其大起大落的命运。他骨子里是陈圆圆这个当红歌星的粉丝。
顺治八年,即1651年,吴梅村重逢信佛后自称玉京道人的卞赛,“共载横塘,追怀往事,不胜今昔之感”,同时又想起曲终人不见的陈圆圆。他写了一首《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之后,又顺手写下《圆圆曲》。由于陈圆圆在他心目中份量太重,他在诗中也无意间强化了陈圆圆对那段改朝换代历史的作用。他正想借此而狠狠挖苦一下明末降清的那么多卖国贼。是啊,妓女尚只是卖艺,卖色相,心仍然属于自己,吴三桂之流的男人,却把生意做得更大了,不仅卖身求荣,甚而至于卖国以图加官进爵。
陈圆圆名气太大,这首《圆圆曲》一经写出,即被天南海北广为传抄,有洛阳纸贵之势。云南府同知刘昆之子刘健在《庭闻录》中记载:“当日梅村诗出,三桂大惭,厚贿求毁板,梅村不许。三桂虽横,卒无如何也。”那时不兴打名誉权官司,吴三桂也拿诗人(在古代诗人是无冕之王,比当今的娱记厉害)没办法。加上诗中所写情况大抵属实,吴三桂知道自己要遗臭万年了。当时陈圆圆还活着。估计这首流行诗,也没少给她心理上带来压力。难怪她一直愁容满面,直到临死前唠叨,还觉得委屈呢。
《圆圆曲》获得成功,吴梅村又再写两首讽刺吴三桂的诗,继续痛打落水狗:“武安席上见双鬟,血泪青娥陷贼还。只为君亲来故国,不因女子下雄关。取兵辽海哥舒翰,得妇江南谢阿蛮。快马健儿无限恨,天教红粉定燕山”,“巴山千丈擘云根,节使征西入剑门。蜀相军营犹石壁,汉高原庙自江村。全家故国空从难,异姓真王独拜恩。回首十年成败事,笛声哀愁起黄昏。”
吴梅村写诗时义正辞严,遗憾的是,他作为前朝榜眼及复社名士,自已也未能保持住名节。隐居十年之后,到底耐不住寂寞,也跟钱谦益,侯方域等一班才子一样,北上应召,跪谢清廷授予秘书院侍读,为区区四品闲官竟折腰。后升任国子监祭酒。他写诗嘲讽吴三桂固然没错,可凭他后来的所作所为,确实没资格批评陈圆圆的。陈圆圆宁做尼姑,也不当王妃。吴梅村却连做和尚、当隐士的勇气都没有。没削去万千烦恼丝,反而扎起小辫子,甚至还“顶戴花翎”。他注定只是个“口头革命派,”说起来是一套,做起来是另一套,批判别人很容易,偏偏忘了批判自己。
清廷召他出仕,他不敢拒绝。明明是自己胆小怕事,偏找个理由:“双亲惧祸,流涕催装。”启程时对邻居哭诉的托辞是:“余非忘国,徒以有老母,不得不博升斗供菽水也。”瞧,他也找了一个女人替他背黑锅。那是他的母亲。借母亲的名义,把自己该承担的责任给减轻了。这样的男人,连陈圆圆都不如。这样的文人,没有资格评价红颜的,更没有理由批判红颜误国。
类似的例子, 还有与吴梅村、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他在京为官,李自成打进来,他立马投降,拥戴黄袍加身的“大顺皇帝”,讨了个直指使的官职。不久,又改降取而代也的清朝,而且很能爬,升至刑、兵、礼三部尚书。他也为自己的改弦易辙,找了个背黑锅的女人:“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好像他真是“妻管严”,怕妻妾甚于怕死。好像全怪小妾逼他活下来的。好像他真是为了爱情才失去名节的。替他当了挡箭牌的所谓“小妾”,名气并不小,也是秦淮八艳排行榜里的人物,即有“横波夫人”之称的顾媚。
秦淮八艳,命还是苦啊,出了好几个替男人背黑锅的。在乱世里,她们活得比男人还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