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笔者在查阅民国时期旧报文档时,偶然发现一篇蔡元培(1868—1940)佚文。该文是发表于《世界日报》1931年1月1日的一篇演讲稿,题为“蔡元培在沪演讲推行国历”。这次演讲是1930年12月28日蔡元培在上海所作,查阅现有两种《蔡元培全集》(中华书局,1988年版;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在1930年至1931年间的所有蔡氏论著,均未辑入此演讲稿。这篇演讲稿,实为1931年新年元旦之际,蔡元培为上海各界所作的演讲摘录,又在北平的《世界日报》发表出来,当时在上海、北平两地,都应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
蔡元培:详论国历与阴历之比较
(上海二十九日函)昨日(二十八日)为上海各界庆祝国历新年筹备委员会开始举行推行国历讲演大会之第一天。筹委会特请蔡元培蒞临市党部三楼,讲演推行国历问题。
略谓今天讨论的问题,便是怎样推行国历,换句话说,便是用什么方法去推行国历。我觉得推行国历第一要注意的,便是使民众心诚悦服地来奉行国历。在以前,不叫国历,叫皇历。他的历法是按照朝代而改变的。一个人做了皇帝,他便把前朝的衣服礼仪以及政法都加以改变,就是历法也要变更。那时中国的历法,只有一个阴历,是以月为根据而订定的。后因与事实不符,所以加上闰月。那么,换朝代时,用何方法来变更呢,夏朝建寅,即阴历正月为一年之开始。商朝以十一月为岁元开始,周朝以十二月为岁始。到秦时,崇尚新法。那时的一般方士或阴阳家,群倡金木水火土(即所谓金克木,火克金之类)。汉朝以后,信仰孔子的学说。所以这种风气,便慢慢消灭。吕不韦著《吕氏春秋》时,便确定以建寅为正统。一季分孟仲季等三时,以春为岁首。这种办法,直至清代,始终如一。到中华民国成立后,总理主张改用阳历。他的用意,并非是古代换朝代而改历法的意思,而是发现阴历有许多不好的地方,阳历有许多长处的缘故。阳历固然不能算完备无缺,譬如现在有许多人在研究,说四星期为一月,十三月为一年,一年有五天为纪念日,这叫做通历。这方法固然很方便,因为不像阳历有二十八日、三十日、三十一日之麻烦难记。不过此法尚未到可应用的时期,还是研究的问题。民元时,总理采用阳历,实为适合经济制度,如预算等项,他的目的,完全为了民众的利益起见,并不是包含着皇历的意义在内。有人疑惑应用阳历,是学时髦,譬如有许多人说话,高兴夹几句英语,穿衣服喜欢穿洋装,也以为我们提倡国历,是学时髦了。其实这是大谬不然的,要晓得阳历完全是根据天文学,加以理性方面之研究而产生的,是最合理的办法,并非盲目地学外人。同时我们应该瞭解的,就是我们中国实际上早在用阳历。譬如一年二十四节,若春分等,是完全应用阳历的道理。农人几月几日播种,几月几日耘田,几月几日收获,他是不知道的,他完全依据节气来计算。以节气而论,节气合阴历月日,常相差数日,甚至一月,阳历则无此弊。现在我们用阳历,并非学外人,而是在金全世界各种历法中,择一最合理最科学的历法,以为应用上之便利与标准(中略)按照事实而论,阳历比阴历要好得多。例如阴历有闰月,一年有十三个月。以学校言,教科书之编制,教员授课之特点,就生问题。以工商界言,薪金工资等,也要多一个月。并且奉行国历后,封建势力与迷信习惯,也可逐步废除。正和首都在南京而不在北平,含有同样的意义。这虽不能一蹴而就,不过经年累积以后,自可达到目的。
政府机关奉行,就可渐渐普及民间。大银行奉行后,自可使都市以及内地的小钱庄,都慢慢奉行。其他像提倡庆祝阳历新年等事宜,都可帮助国历的推行云云。
这一千余字的演讲摘要稿,就刊载于1931年元旦那一天的北平《世界日报》,其版面位置之醒目,显示着当年报媒与政府在推行国历方面的某种默契。在同一版面之上,与此稿并列的还有一篇“瑞雪飘摇中之平市新年”的通讯稿,还有“今日为民国二十年元旦,际兹全国一统,实行裁厘之期……昨为除夕,瑞雪适降”云云。显然,推行所谓“国历”,就是要将国际通行的公元历法,作为中国民众的惟一历法,公历岁末即等同于农历除夕,而公历元旦即新年春节。
民众反应冷淡 “国历”推行不易
乍一看,报纸大张旗鼓的庆祝着公历新年,蔡元培的演讲稿也随之刊发,煞有介事。但仔细从演讲内容来推敲,所谓“国历”的推行,在全国范围内并不得力,包括蔡元培在内的政府官员们,还不得不放下身段,为民众做耐心细致的解释沟通。实际上,中华民国建立之后的二十年间,以公历替代农历的政策年年都在讲,但也未见全国统一施行,并没有得到民众的一致认同。辛亥革命后,民国临时政府为破旧立新,将公历推为“国历”。孙中山在1912年1月1日临时总统就职仪式上,宣读完总统就职誓词后,发布了第一道政令《改用阳历令》,就通令全国,以后每年以1月1日为元旦。但1月13日又发布《临时大总统关于颁布历书令》,明确提到“新旧两历并存”,这是考虑到基层民众对公历使用不熟悉,应当还有一个过渡期和试用期。
然而,长期的军阀割据与南北政权分立,这一纸《改用阳历令》没有得到政府层面的统一响应,基层民众对此更无从响应。政令颁布之后,民间仍以传统农历春节为新年伊始,对公历元旦的意识比较淡漠,也谈不上有逐渐过渡、移风易俗的可能。直到北伐胜利以后,新的国民政府再度颁布政令,通令全国自1930年1月1日起,商民一律不许沿用旧历、过旧历年,而必须遵行国历、过国历新年。这一次,俨然是有“破旧立新”之决心的,推行国历的相关措施也随之而来。
当时的国民政府为推行国历新年可谓煞费苦心,实施过相当多的针对性措施。如政府布告禁止农历十二月中出售农历刊物;禁止在二月份(春节期间)燃放烟花爆竹;要求祭祖、年饭、春宴均改于公历年终进行;规定1月5日为开市日,禁止商市于农历初五进行敬财神活动;禁止农历除夕夜寺庙开放;暂许各界于1月15日举行闹元宵、打锣鼓、上街游行等活动,但各灯贩及纸扎店只准在公历新年出售花灯,绝对禁止在农历春节庆祝元宵和销售花灯;规定1月1日至4日为新年假期,严禁各业用春节或其他名义在农历年休业;要求年终双薪及年庆分红、年底大扫除均改在公历年底进行;广劝民众购买公历历书;规定各报馆不能于农历年终、年首停刊,不得登载农历贺年广告;为大力推行公历元旦,建议延长休假,从12月30日至1月5日放假庆祝新年等等。
为了确保上述举措顺利实施,国民政府将任务分派给宣传部、公安局、县党部、县政府、教育局、邮电局等党政机关及相关单位,要求他们从各个源头紧抓“推进公历元旦、废除农历春节”的工作。但国人沿袭了上千年的农历纪年,不可能骤然接受这一“破旧立新”之举;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公历元旦当然可以推行,农历春节却始终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上述举措在实施过程中,始终未能奏效,民众对之反应冷淡。为尽快落实政令,政府随即又出台了更为严厉的举措。如规定民众不得在旧历春节贴春联,只能在元旦张贴且须把春联改名为新联;禁止邮局在农历春节期间寄贺年信件和贺电;禁止学生和工人在农历春节期间请假;命令将民间的农历历本搜查销毁殆尽;销售春节庆祝用品的商贩将被拘罚;在农历正月初五敬财神也会被警局取缔惩罚……这些强制措施显得极为简单粗暴,势必会引起民众的强烈反感和抵制。
公历与农历并存 革新与继承相融
蔡元培推行国历的公开演讲,正是在这次“推行国历”的新政令生效次年,但因此可以想见,有众多严厉举措保障的新政令,其实施效果仍然不佳。蔡元培之所以在民国二十年还在倡导使用国历,号召民间机构跟进政府机构推行国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当时的民众对国历推行的不理解、不支持、不合作的基本态度。查阅蔡元培一生著述,在此次倡行国历的演讲之后,再也未有关涉国历问题的相关文章出现。可以推想得到,中华五千年文明积淀之下的传统文化,虽确有陈旧腐朽的糟粕,但要彻底破除与基层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农历,显然失之武断,也不可能成功。即使蔡元培的演讲从学术原理、国际形势、中国国情等各个方面,就推行公历的好处均有令人信服、措辞委婉的论述,但仍不可能说服基层民众彻底抛弃千年传统,心甘情愿地去废止农历春节。
此刻,还可以顺带参照另一事件,来进一步剖析蔡元培推行国历时的矛盾心态。一生致力于国家教育事业的蔡元培,在推行国历演讲之后4个月,还在《申报》上发表了“国化教科书问题”的演说词,该文明确提到了“中国化”与“国情”问题。他认为,中国学校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教科书,都应当使用中国文字,都应当使用规范的中译本,使之“中国化”。他指出,固然我国当时的科技学术水准较低,多引进国外原版教材进行教学,但不应原封不动地用外文原文教学,应当规范地译为符合中国文法的中译本,统一使用中文进行教学。而使用外文教材进行教学的弊端,他强调其弊端之一就是“与国情不适合”,“足为普及教育的障碍”。反过来看,蔡元培演讲虽然在客观上是起到了与政府政令相配合的作用,但仅以上述蔡元培在教育领域表达过的“中国化”观念而言,再结合演讲全文来细细品读,就可知蔡元培推行国历,除了有废除陋习与迷信之初衷,也相当重视中国国情,还是怀有比较温和的、渐进的、有余地的态度,并非全然赞同简单粗暴的强制实施。当然,这与政府政令的坚决执行之立场是有所抵触的,既要公开演讲配合政令,又不得不委婉表述意见的蔡元培,左右为难是必然的,其内心的矛盾也可想而知。
纵观20世纪初的中国,刚刚摆脱封建帝制、重获新生的中国,包括蔡元培在内的现代知识分子们正苦求治国良策,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已经意识到,一方面要试图与国际接轨、输入文明,一方面仍切需承继传统、持守家风,方才是这一新型“国家”真正屹立于世界之道,方才足以支撑民众在传统认知上的“家国”情怀。他们为此有过大胆尝试与激烈论争,有过全力投入与坚韧践行,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理论与实践的距离,毕竟各各不同、毫厘千里;或偏激,或保守,皆已成过往。在推行国历这一事件上,就可见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一斑。
近百年过去,事实摆在面前——公历与农历并行不悖,各用其便才是符合中国国情的。如今已迈入21世纪,中国民众的工作与生活通用公历,而民间节气及传统节庆仍适用农历;公历新年与农历新年并无冲突,皆是一年之中的重要节日,这已是不争的、日常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