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有作家自身的影子,尤其是作者的第一部作品。这不奇怪,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文学艺术的创造,是潜意识乔装打扮向外发泄的方式。曹雪芹晚年一贫如洗,在北京西郊满径蓬蒿、西风怒号的草屋里,不时地回忆着少时倚红偎翠、富贵闲人的快乐时光,怨愤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胸中块垒如何消除?饮酒难浇,唯有借红楼一梦也。
所以,我坚定地认为贾宝玉的原型就是曹雪芹本人,而不是纳兰性德或者什么皇子、皇孙。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赞同与否由你,如果你坚持认为贾宝玉就是纳兰容若我也没有意见。甚至有人认为《红楼梦》不是曹雪芹写的,这也是可以商榷的,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正所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是不能骂人。咳,每次都要这样声明一下,觉得很累,但是,网上喜欢骂人的实在不少,所以这是必须的。
那么,《红楼梦》中为何有甄、贾两个宝玉呢?
这,就是本文所要评说的了。
我们知道,艺术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说贾宝玉的原型是曹雪芹,并不等于说贾宝玉就是曹雪芹,一则因为文学艺术虚构的成份较多,否则就是写实或者传记了;二则那个时候是不能肆无忌惮地谩骂天朝的,腹诽都不行,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是要杀头的,所以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只能“假语村言”式叛逆,借贾宝玉的口小心翼翼地发泄不满,这样即使遭遇跨省追捕也只能找“贾”宝玉,然而找“贾”宝玉却很费事,石兄他住在大荒山无稽崖A座36501号。
但是,这使得《红楼梦》这样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其表现手法近乎魔幻现实主义,只不过稻草人变成了通灵宝玉,女巫换成了一僧一道。如果在现代,《红楼梦》肯定能获诺贝尔文学奖,但在彼时恐怕只能归类于志怪小说一流,属于无稽之谈,这是曹雪芹所不愿意看到的,与他的本意大相径庭。
怎样将无稽崖的故事变得有案可稽,“真事隐去”却又能够似隐似现呢?
甄宝玉出场了!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当冷子兴聊出贾宝玉时,贾雨村适时地推出甄宝玉:
“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
这样的出场顺序明确地告诉我们:贾宝玉虽然来自大荒山无稽崖,但并非无稽之谈,红尘中有甄(真)宝玉这号人物哩!
然而,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在前八十回中,为何甄宝玉很少被提及?除了第五十六回甄府的四个女人到贾府请安送礼,见证了甄(真)贾(假)一对宝玉,后来甄宝玉就销声匿迹了,为什么?
这首先是艺术美的需要,甄宝玉在书中只是一条暗线,寥寥数笔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正如中国画的留白一般,如果塞满了,这画还有什么美感?如果《红楼梦》中甄宝玉和贾宝玉的笔墨一样多,那我们欣赏谁呢?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甄宝玉只是曹雪芹残余的记忆,记忆的碎片。
这还得从贾宝玉的“梦中梦”说起。
第五十六回,贾宝玉得知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甄宝玉后,对着镜子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他梦到自己来到一个跟大观园类似的花园里,里面有一群和平儿、袭人、鸳鸯类似的丫环,只不过这群丫环骂他是“臭小厮”,这使他非常失落,顿时失去了众星捧月的感觉。
接着,他又来到一个类似怡红院的院落,见到了他一直念叨着的另一个宝玉,甄宝玉。
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 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梦由心生。这梦实际上是曹雪芹做的,不然又如何写得出这样离奇的梦?甄贾宝玉在梦中相会,说明曹雪芹已经将全部的身心投入到《红楼梦》的创作中,以至于在梦中都在构思着一个绝妙而诡异的情节。我们都有类似的经历,努力地想办成某件事情,往往在梦中找到了方法;看中了一个漂亮姑娘,晚上便春梦连连。
数十年中,曹雪芹努力地挖掘着尘封的记忆,几近殚思竭虑,然而岁月不饶人,多少往事如同断线的风筝已随风远处,留下的只是点点滴滴的记忆碎片。
所以,甄宝玉只是曹公旧时的记忆碎片!
往事的回忆与现时的想象交织在一起,断断续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曹雪芹将自己溶入其中不能自拔。这也不难理解为何《红楼梦》里有不少前后不一,矛盾重重的问题。
从少年到晚年,在经历了巨大的变故之后,曹雪芹的思想和灵魂处在不断的挣扎之中,是做一个叛逆者,还是致力于“文章经济”?这恐怕是个艰难的决定。贾宝玉是他的理想,而甄宝玉则是他潜意识中难以回避的造访者。
人是会变的,我们都曾叛逆过,也曾有过绚丽的梦想,然而,在现实面前,谁不是收敛锋芒,藏起棱角,乖乖地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所以,我一点也不怀疑第一百一十五回甄贾宝玉的相会是曹公的手笔(同样我一直坚信后四十回不是高鹗续),甄宝玉的“改邪归正”是不是意味着曹雪芹的思想经历了一次洗礼,由否定到否定呢?
To be, or not to be,在甄贾宝玉之间,曹雪芹该如何选择呢?
可惜我们已经不能明确地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