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短暂署理两江总督期间结识康有为,与康有过数度深夜长谈。那时,他的一个儿子因赏月觅诗不慎落水淹死,家人朋友劝他多找人聊天缓解悲痛。最初他很赏识康有为的才华见地,筹款1500两白银支持康有为创办《强学报》,其中500两是自己解囊。但在《强学报》创刊号中,康有为的做法引起了张之洞极大不快:康刊发不能公开的光绪帝“上谕”,并用旁注文字自诩自重。更“令人骇异”的是,刊物首页以“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的方式纪年,擅自“奉正朔”。这在现代国家也不合规程。《强学报》只办了3期即被张之洞叫停,两人渐行渐远。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冬,康有为进京,政治上就要一展身手。张之洞对他们由警惕转向担忧。他认为康所主张的“平等、民权”,“一万年做不到,一味呓语”(他们两个所理解的平等、民权,均与现代政治概念相去甚远)。但张之洞毕竟是新派人物,从未向康有为“公发难端”。他不反对变法,只是希望来一场没有康有为的变法。为阐明自己的政治与学术思想,张之洞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戊戌年)春主持撰写《劝学篇》,一是针对康有为的“邪说”,二是针对保守官员的“迂说”。书多变法主张,经光绪帝推广产生了巨大影响。
茅海建指出,这部写于变法前夕的《劝学篇》,因间有“非康”言论,清廷清算维新派时反助张之洞“免议”。就在“百日维新”前夕,清朝中枢有过一项重大政治举动,召湖广总督张之洞入京辅政。这一动议差点成为现实。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慈禧太后重新起用恭亲王奕 ,重领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然而奕 寿日无多。在慈禧太后及一班老臣眼中,一旦恭亲王去世,将无人制约翁同龢。翁同龢时任户部尚书、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是光绪帝的师傅。
在此背景下,戊戌年三月二十九日,大学士徐桐出奏“请调张之洞来京面询机宜”,慈禧足足思考了3天。这是一个重大决定。张之洞接旨后一头雾水,四处打听“两宫”真实意图,知道自己入京后“或有大用”,却高兴不起来,推诿迁延,光绪帝则严词催促。张在惴惴不安中上了路。人在途中,沙市招商局更夫与湖南船帮发生械斗,船帮放火点着了海关,延烧到日本领事住宅。光绪帝下旨,着张之洞回归本任处理。有迹象表明,翁同龢对此旨出台施展了手段。此后北京政情大变,奕 去世,慈禧起用王文韶、荣禄、刚毅等取代翁同龢,电告张“勿庸来京陛见”。
茅海建感叹,如果不是沙市事件突发,翁同龢不从中阻挠,张之洞应于戊戌年四月初(月底变法开始)到达北京。如果他辅政,必不会听命于翁同龢。翁、张两人只是政策分歧,并无不可解的恩怨,也许会互为推重,形成政治平衡。张将阻止康有为一派的冒进和保守派的反动,清末新政或提前实施。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戊戌变法匆忙展开,100多天后,政变到来,血腥跟进。思想家可以超越他的时代而指引后来者,政治家则必须坚实地站在时代给他搭建的舞台上。对政治家来说,任何一种轻率的超越都有非常大的危险。张之洞毫无疑问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但不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思想家。他不是那个时代最具实力的政治家,但又是最有远见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