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小学习的《中国近代史教科书》关于邓世昌殉国一幕,是这样描述的:
在黄海海战中,北洋水师“致远舰”管带邓世昌见致远舰被日本海军发炮击中、正在下沉,邓世昌愤而跳入海水之中寻死,当邓世昌浮在海面上的时候,他的狗游了过来、衔住他、不让他下沉,邓世昌把他的狗按了下去、双双一同沉入水中,壮烈殉国。
邓世昌这个“按狗共沉”说, 是否靠谱?我想,还是让我们重新审视史料吧。
首先,我们看看我们教科书上的“按狗共沉”说,出处是哪里?不知道,也许只有教科书编委心里才知道。但是,有一个出处是邓世昌殉国之后出版的《点石斋画报》,读者注意:这是一本画报,不是一本严肃的史学著作。这本《点石斋画报》报道了邓世昌落水之后、拒绝战友抛来的救生圈、喊救国口号、按住自己的狗、一同沉下水底、壮烈殉国。这份画报还配上了想象的插图。
《点石斋画报》所描述的这一幕,有一点是违反物理定律的:邓世昌落水后,如果没有救生物、如果执意求死,则必然是迅速沉入水中,不可能凭空漂浮于水面良久、并完成了以下一系列的动作:摆手拒绝战友的救生圈、喊救国口号、按住自己的狗。
那么,《点石斋画报》的报道来源于什么资料?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点石斋画报》只是一份画报,并非严肃的史料,不足以成为信史,更不能成为编写教科书的依据。
我们再来看看,李鸿章当年给朝廷的关于邓世昌的报告,李鸿章的报告,是这样写的:
“……其力战阵亡之管带、大副等,自应先行奏请恩恤,以慰忠魂,致远管带提督衔记名总兵借补中军中营副将噶尔萨巴图鲁邓世昌……争先猛进,死事最烈,拟请旨将邓世昌…..交部从优议恤,邓世昌首先冲阵,攻毁敌船,被溺后遇救出水,自以阖船俱没,义不独生,仍复奋掷自沉,忠勇性成,一时称叹……”
李鸿章这份给光绪皇帝的报告,出自于《直隶总督李鸿章奏请优恤大东沟海军阵亡各员折》,收录于新知识出版社1956年版《中日战争》第三册,第136页。
李鸿章在奏折里对邓世昌殉国过程的描述,翻译成现代汉语,是如下的意思:
“邓世昌下水之后,被战友救了上来,但是,邓世昌说:整只舰艇都沉没了,我没有独自求生的道理。说完,邓世昌重新跳入海中、自沉身亡。”
读者需要注意以下几点:
1、李鸿章不是现场见证人,他的奏折所述,要么出自部下的报告,要么出自自己的猜想;
2、李鸿章这份奏折是要建议光绪皇帝“从优抚恤”邓世昌,为了这个目的,当然是将邓世昌之死,写得越壮烈越好;
3、邓世昌是李鸿章的部下,邓世昌殉国越壮烈,李鸿章的脸面越有光,李鸿章在甲午战争中失败,已经没有脸面对朝廷,唯有奋力描述自己部下将士的忠勇,以向皇帝表明:我已经尽力了,我的部下们也已经尽力了,这次打败仗,实在不是我的责任。
从这样的动机和背景看来,李鸿章奏折里面所描述的邓世昌殉国过程,是不能完全置信的,至少不能独自成为信史、而必须有待佐证。
我们再来看看北洋舰队老兵的说法。
戚其章在其所著《北洋舰队》(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版,第208-216页)中,收录了两份描述邓世昌殉国过程的水手证言,其中一份是“来远舰”老水手谷玉霖,他是这样说的:
“邓管带(邓世昌)见致远(舰)行将沉没,不肯独生,愤然投入海中,他平时所养的爱犬名叫太阳犬,急跳入海中救主人,转瞬间衔住邓管带的发辫、将它拖出水面,这时,搭救落水官兵的鱼雷艇也赶来,艇上水手高呼:邓大人,快上扎杆!邓管带用手示意,不肯苟生,跟狗一起没人水中。”
可是,一只狗可以用它自己的力量游泳救出一个大男人,这只狗需要有多大只?它需要有多大的力量?如果它有这样大的力量,它又何至于被邓世昌抱住沉入水中、而挣脱不了邓世昌?这二者恐怕是矛盾的。
还有一点要注意的:谷玉霖是“来远舰”上的水手,而邓世昌是“致远舰”上的管带,换言之,谷玉霖并不在“致远舰”的事发现场,这篇证言,只是谷玉霖听来的,而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
我们再来看看北洋水师老水手陈学海的证言:
“邓船主(邓世昌)是自己投海的,他养的一条狗叫太阳犬,想救主人,跳进水里咬住了邓船主的发辫,邓船主看船都沉了,就按住太阳犬一起沉到水里了。”
可是,陈学海也是“来远舰”上的水手,也不是“致远舰”沉没现场的见证人,他的说法和谷玉霖一样,也是听来的。
我们再看《清史稿》。《清史稿·列传二百四十七·邓世昌》对邓世昌的殉国过程,描述如下:
“……锅船裂沉。世昌身环气圈不没,汝昌及他将见之,令驰救。拒弗上,缩臂出圈,死之……”
《清史稿》这篇邓世昌殉国记,翻译成现代中文,是如下的意思:
“……致远舰的锅炉爆炸、舰艇下沉,邓世昌抱着一个救生圈,没有沉没,丁汝昌命令其他战友去救他,邓世昌拒绝上船,将身体缩出救生圈、沉海殉国……”
《清史稿》的记录则大不一样:这里的邓世昌首先是抱着救生圈、暂时还没想着要死,见到战友来救自己,才突然想起自己要殉国,于是挣开救生圈、自沉身亡。而至于他的那条狗,在《清史稿》里面,并没有出现。
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份证言:当年在“镇远舰”上当大副的美籍清军水兵马吉芬(philoNorton McGiffin)事后写了一篇回忆录《The Battle of the Yalu》(中文可译为:《鸭绿江边的海战》),文中是这样回忆邓世昌的殉国过程的:
“Captain Tang had a large dog of a most vicious temper, unruly at timeseven with his master. After the ship sank Captain Tang, who could not swim,managed to get to an oar or some small piece of wood — enough to have supportedhim had not his dog swum to him, and, climbing up on him, forced him to releasehis grasp and thus miserably drown, the brute sharing his fate — perhaps theonly case on record of a man drowned by his dog”
这段回忆文字,我将它翻译成中文如下:
“…….邓(世昌)管带养了一条最凶的那种狗,有时就算是邓在场,它也很凶。邓不熟水性,舰艇沉没之后,他抓住了一根不知是橹、还是一根什么别的木头,刚好能使他漂浮在水面,后来,正是他养的这条狗,向他游过去、并扑到了他的身上(狗也想求生)、使他抓不住木头了、因此悲催地沉了下去,那狗也是同样的命运(沉没),这也许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狗害死主人的纪录了吧…….”
如果依照马吉芬的说法,邓世昌则根本不想死,他抱住一块木头,是他的狗游了过来、扑到他身上,木头不堪负重,人和狗一同沉入水中,不幸身亡。
当然,马吉芬是“镇远舰”上的人,而邓世昌在“致远舰”上,可见,马吉芬也不是事发现场的目击证人,他的证言,一样也是听来的,甚至是自己想象的,总之,也不能独立成为信史。
由此,我们可以总结出邓世昌殉国一幕的“罗生门”如下:
《点石斋画报》的说法:邓世昌是被动落水、拒绝救生圈、按狗共沉。
李鸿章的说法:邓世昌是被动落水,被战友救上来,再跳水自杀殉国,没有狗。
谷玉霖的说法:邓世昌是自己跳的水,(不知有否按狗)和狗一起沉入水中。
陈学海的说法:邓世昌是自己跳的水,按下自己的狗,一起沉入水中。
《清史稿》的说法:邓世昌本来抱着救生圈,见到战友来救他,突然挣脱救生圈、沉入水中殉国(全程没有狗)。
马吉芬的说法:邓世昌被动落水、抓住了木头求生,狗爬过来,木头不胜负荷、人和狗一起沉入水中。
据此,我们可以知道:在邓世昌殉国的具体过程,点石斋画报、李鸿章、谷玉霖、陈学海、马吉芬、清史稿六方的说法,都是不同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
那么我写到这里,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不是。邓世昌殉国的故事,其实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教训,因为我们可以看到上述画报、李鸿章、清史稿等这些记录历史的责任人,没有认真对待历史,他们记录历史,不是从查实的证据入手,而是从道听途说、第二手资料、甚至第三手资料入手,所以出现了“三人成虎”的现象,致远舰当年被救的水手不少,只要政府、史学家、学者当时对历史认真负责,则邓世昌殉国的真实过程,不难理清,而当时显然没有人认真去做这个事,结果到了现在,出现了至少六方证言不一致的现状,恐怕回头再要理清邓世昌殉国的真相,似乎已经不太可能了。
这就是邓世昌“按狗共沉”罗生门历史叙述给我们的教训,我想我们应该吸取这个教训,在治史的过程中,一定要从原始资料、可靠证据出发、不道听途说、不造谣、不传谣,一定要实事求是,只有当我们做到这样,我们才能留给子孙们一部准确的、真实的历史,而不会再发生邓世昌这样的“罗生门”。
结语:邓世昌“抱狗共沉说”未必真实,但时过境迁,史料不足,而且史料不可靠,目前已经很难还原。但是如果我们能够从中吸取“治史要认真”的教训,那么前事至少可以成为后事之师。(学者:冯学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