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大观园,芳官这个小优伶就掀起了一股旋风,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宝玉却对这个有些刁蛮任性的姑娘喜欢的无可不可,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
芳官初到怡红院,宝玉便托付袭人照管她。后来又怕袭人事情多,照管不过来,嘱咐二等丫鬟春燕照看她;芳官和她干娘因为洗头的小事吵起来,宝玉为她鸣不平;干娘在芳官身上拍了几把,惹哭了芳官,宝玉不顾身份,立欲干涉;袭人教芳官为宝玉吹汤饭,芳官才吹了几口,宝玉就疼惜地说:“好了,仔细伤了气。”
芳官替好朋友柳五儿索要“玫瑰露”,宝玉忙连瓶都给了芳官。这“玫瑰露”可是相当金贵的东西。装玫瑰露的瓶子上系着“鹅黄笺子”,鹅黄色是清朝皇帝专用的颜色,玫瑰露属进贡的御用品。王夫人也只有别人孝敬来的两小瓶,不是宝玉挨了父亲贾政的毒打,王夫人还不肯将之给宝玉,怕他胡糟蹋了这金贵东西。宝玉为博得芳官开心,大手一挥,全给她了。
被芳官嗔为“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的饭菜,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宝玉像是没吃过饭似的,就着芳官的剩饭,倒吃的比无比香甜。
宝玉过生日,怡红院群芳开夜宴。宝玉拉芳官上床桌上吃酒。要知道,芳官只是宝玉的二等丫鬟之一,比芳官资格老得多的二等丫鬟春燕和四儿连炕沿都没坐上,端着两张椅子,近炕放下坐着。
宝玉为芳官起名“耶律雄奴”,被众人们胡乱叫做“野驴子”。宝玉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芳官,又为她起了个法国名字“温都里纳”,意为金星玻璃宝石。这种玻璃体内闪烁着金色光点,是玻璃中非常珍贵的品种。
宝玉为什么那么喜欢芳官?
首先,芳官长得很是耀眼、漂亮。
贾母是个骨灰级的外貌协会会员,喜欢身边伺候她的丫鬟们,长得顺溜可人。贾母也会把长相出众的女孩子指与宝玉使唤。怡红群芳开夜宴时,芳官喝到豪爽之际,越发“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曹公对芳官容貌、五官、发饰、服装的描写,所用笔墨超过了大观园里其他所有的女子。通过多处大特写和近镜头展现芳官的光彩照人。
芳官不独美得光彩照人,还极聪明伶俐。
宝玉替私自在大观园烧纸的藕官打掩护,并询问其缘故,藕官让宝玉背着人悄问芳官。宝玉待袭人等丫鬟们伺候他吃饭完毕,只“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瞬间会意,马上装头疼,留下来细细告诉宝玉藕官烧纸的前因后果。
芳官有些任性、刁蛮,甚至是骄狂,可在宝玉眼中那全是天然和率真。宝玉就是喜欢唱着“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牡丹亭·惊梦》)这种曲子长大的可人儿芳官。
芳官敢公开指责她干娘克扣其月钱,并与其干娘对吵;干娘气不过,在芳官身上拍了几下,她则“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如此似梨花带雨又浑然天成的小委屈样儿,惯会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贾宝玉怎能不怜惜宠爱?
有时,即便芳官率真的有些无知,宝玉也自动屏蔽无知,只取看他的率真。
宝玉、宝琴、邢岫烟和平儿四人同日生辰,宝玉为首的众人在大观园中的红香圃开寿宴。除薛姨妈和宝钗黛玉众姐妹都上席祝寿外,还有众姐妹的贴身大丫鬟了。如跟黛玉的紫鹃,跟宝钗的莺儿,跟宝玉的袭人、晴雯等。
一时间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笔砚花笺,射覆划拳,好不热闹。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芳官觉着不妥——吃酒的人中没有她!她便装着赌气睡在床上。芳官生的一派傲骨,她不是不懂规矩,而是不愿遵从既有的等级规矩。
见此,宝玉连哄带拉:“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上桌吃饭,如何?”听听,又是“咱们”,又是“家里”,还打破规矩让这个新来的二等小丫鬟上桌吃酒。芳官恃宠讲条件:“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好嘞,宝玉就爱这副天然的不做作样。
宝玉还喜欢芳官的一副好嗓子。
早在第二十三回中,素不大喜看戏文的黛玉,便被一段遏云绕梁般的唱腔唱词搅得心痛神痴。这真是正旦芳官所唱的《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时情愫。荣国府元宵夜宴,贾母挑芳官唱一出只用胡琴管箫伴奏的《寻梦》,在众亲家太太奶奶面前大露一手。怡红群芳开夜宴,芳官一支《赏花时》,听得宝玉呆住不语。
芳官还很豪放,从不惺惺作态;芳官是从苏州采买的小姑娘,和黛玉是同乡;芳官长得酷似宝玉,穿上男装与宝玉像是双生弟兄俩。这些都使得宝玉放纵地喜欢着这个小姑娘。
宝玉如此喜欢宠溺芳官,就如风乍起,吹皱了大观园的一池春水。不惟芳官和干娘、赵姨娘的两场架闹得沸反盈天,更微妙的是怡红院的头号大丫鬟袭人和二号大丫鬟晴雯的关系发生了戏剧化的变化。
芳官没进怡红院之前,但凡袭人和晴雯同时出现的章回,晴雯不是在嘲讽、挖苦袭人,就是和袭人吵架。晴雯伶牙俐齿,抓尖要强,小口一开,袭人不是听着,就是忍着。实在气不过,回两句嘴,转身就避开。在与晴雯挑起的烽火中,袭人从来没有赢过。
一次袭人感染风寒,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多可怜的样儿呀。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见她来了袭人仍躺着,不禁邪火四冒,当地大骂,“小娼妇”、“狐媚子”、“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做耗”、“妖精似的”、“拉出去配小子”这些难听话一句接一句迸出。等奶妈走了,宝玉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捡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的帐上。”一语未了,晴雯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做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担,不犯带累别人。”吓得袭人拦着宝玉还没竖旗便已息鼓,一边忍着一边流泪去了。
宝玉和晴雯闹得最厉害的一次,缘起宝玉心情不好,见晴雯跌了扇子,说了她两句。晴雯那里受过这样的说教,冷笑着回嘴,气得宝玉浑身乱颤。袭人忙来劝和,晴雯立刻把矛头调转向袭人。冷嘲热讽、口锋犀利,甚至直指袭人和宝玉的云雨之事。袭人只能勉强挣扎着和晴雯辩说了两句,便出门躲开。
气性儿甚高的晴雯在众丫鬟面前更是敢挖苦袭人,丝毫不避锋芒,直击袭人做“西洋花点子哈巴儿”换来准姨娘的地位。
直至芳官进了怡红院,这位“小旋风”姑娘终于激起袭人和晴雯的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对怡红院的第一第二大丫鬟从每逢必掐,到难得的空前一致。
芳官为干娘洗头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晴雯乘机发泄对芳官的不满:“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
温顺的袭人也忍不住说:“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立刻发话维护芳官。袭人马上取了自己的洗头用物送给芳官;晴雯忙第一个过来指着她干娘骂,还拉着芳官,替她洗了发,挽了个宝玉喜欢的慵妆髻。
袭人和晴雯一起教芳官怎么学着服侍宝玉,一个言传,一个身教,把递茶尝饭这样的贴身活,手把手教给芳官。同框镜头里的袭人和晴雯真是太难得见到的和谐呀。
不唯如此,袭人和晴雯竟然还有手拉手的罕见画面。第六十二回,宝玉带着芳官,到红香圃寻众姐妹。见“袭人晴雯两人携手回来。”估计宝玉很是纳闷: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起来?于是忍不住问:“你们做什么?”宝玉那里能立刻明白,都是他喜欢宠溺芳官,使得袭人和晴雯不由自主地结成暂时同盟。
袭人在口锋上甚至也超过了晴雯。面对袭人,晴雯顿时间温婉了许多。
宝玉吃了芳官的剩饭,晴雯醋意大发,恨得用手戳着芳官的额头,骂她是狐媚子,还赌气说以后让芳官一个人伺候宝玉就够了。袭人借此一顿怪话说的晴雯竟然无一言回击。
“你(指晴雯)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指宝玉)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
说完还激晴雯,你赶快回击我呀,别用装傻笑来对付我,没用的!笨嘴拙舌的袭人此局完胜伶牙俐齿的晴雯。
晴雯何以默言?一则是因为袭人说的是实情,但最重要的原因不在于此。晴雯认为芳官这个新来的极度受宠的职场新人对她有冲击力。此时,晴雯最大的对手是芳官,而非袭人。
袭人的姨娘身份已经得到王夫人首肯,晴雯再怎么冷嘲热讽也无法改变。袭人则以颇为看热闹的心态,调侃晴雯。用晴雯的话说:“你(指袭人)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围绕着怡红公子贾宝玉这个珍稀资源,小姑娘们内心的弯弯绕,真是险些把我也快弄糊涂了。
只是掀起一股旋风、吹皱一池春水的那个美优伶芳官,还是被加之狐狸精的名头,赶出了大观园,趁了大观园里对她心怀怨恨的一群人的愿。园里的这池春水最终归于死寂。
谁还能记得芳官右耳内塞着的小玉塞子和左耳上带着的硬红镶金大坠子?一个小玉塞映着寒水,一个大坠子轻触着她如满月般的脸颊。不知这美优伶情归水月庵后,如水的眼眸,似月的面庞是否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