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260年,长平古战场,秦军四月攻赵,秦军主将已是王龁,赵军主将已是廉颇,“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
也就是长平之战的第一阶段,双方在一系列试探性接触中,赵军吃了不少小亏,于是廉颇开始扎紧营垒打消耗战,企图等到秦军粮食耗尽自行撤退。毕竟战争已经过去三个月,且过了夏季之后,大家各自阵中的大量辅助劳力都要干农活儿了。
这战之前,在赵国宫廷之内,赵豹劝说赵孝成王不要招惹秦国的三大理由是:“秦国用牛耕田(农业优势),水路运输粮食(后勤优势),士兵受封上等田地(体制优势)。”第三条也就是说秦军战意更浓、士气更足。那么廉颇如果知己,就该像孙膑那样一开始便坚决避战。但他没有,等挫伤了自家锐气之后,才开始消极避战。
消息传到邯郸,年轻气盛的赵孝成王本来就不满意廉颇的战法,发动倾国兵力四十万,精锐尽出,交给大将,在秦、赵之间的韩地,从四月打到七月,换了哪个国君也心疼粮食啊。何况与秦军面临的问题一样,到了秋天,是必须要干农活儿的。
这种想办大事儿但只花小钱儿的心态,在赵孝成王他爹赵惠文王还活着的时候,就在赵国宫廷中有体现。这也是守成仁义君主们的通病。
赵惠文王时期,赵国相国安平君田单曾与大将赵奢有过一次交谈。田单说:“您每次用兵太多,百姓都不能耕种了,粮食也要从别国买入,还要长途输送,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帝王用兵都不过三万精兵,然后天下归服,而您每次动辄十万起步,这不算本事。”
这个田单就是摆火牛阵复齐的那位,他说出来的意思是:同样一件事情,帝王出三块就能办成、办好,你非要花十块钱才能办成,办成了也不算你本事。这位仁兄其实不过是想表达一个没说出口的意思而已:“你不如我,我只花七块就够了。”
赵奢回答说:“您懂啥呢,三万精兵是剑身,十万民夫不过是剑环、剑刃、剑珥和佩带,古时候的城池与现在的城池规模能够一样吗?现在的十万民夫除了运送粮食,背运器械,还要造出声势,围住坚城,或挖地道,或断水源,或筑营垒。三万精兵是用来解决野战的,你说我动辄十万,你怎么不说现在到处都是方圆千丈、户口上万的大城呢?敢于列阵而战的,从来不超过三万精兵,但要围点打援,十万起步还是少的。”
赵奢的意思就没有那么鸡贼了:今时今日,十块钱我保证办成。我再告诉你这十块钱怎么花的。你说的三块钱能办成,那是五百年前的老皇历了,没有计算通货膨胀。
可惜赵奢已死,赵孝成王这么个深宫新君因为名声而选了廉颇这么个相当鸡贼的老将。廉颇未战先怯的心态灌输到赵国的军队中,一路小亏也就并不怪赵军无能了。当年孙膑化齐军之腐朽为神奇的例子,是廉颇所不能比拟的。
秦昭襄王这一边,面对廉颇怯战,他当然希望尽快摆脱胶着状态,与赵军主力会战。不过秦昭襄王为了拿回战场之内的主动权,却是使用的盘外招数。他派使节到赵国用千金反间。在使者出访密集、客卿互相交流的战国时代,几个主要国家之间的宫廷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对于赵国君臣的脾气、秉性及爱好,秦昭襄王和他的宫廷自然不难知道,所以针对这些信息的间谍行动的目的,只是简单顺应了赵王想战的心理。最终在七八月之间,“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也就是赵王换将,而且明确告诉赵括,不要浪费粮食,让你去当主将就是出击决战的。
这是第一个胜负手。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场外两个君主都想会战,场内的会战一触即发,通过会战来解决问题是必需的。只不过秦王在场外占了先手,他花费千金游说——目的是请场内的赵军先手。
先手好吗?先手一定是好的。只不过要先看场外,再看场内。有时候场内的人觉得自己明明占了先手、是先发制人,可对方却后发制人、后发而先至,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为什么?因为对方敢于在场内后发,往往是在场外已经买定离手了。
第二阶段,赵括上任的途中,秦国得到消息,于是悄悄命令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王龁为尉裨将,也就是换了一个王牌名将。而赵括抵达长平前线之后,立即出兵攻秦。列阵之后被白起分割包围成两部分,且粮道断绝。至九月,赵卒已经饿了四十六天的肚皮。
怎么说呢,赵括被白起伏兵分割后,还能扎住阵脚,“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粮道断绝后又坚守四十六天。如果赵括仅仅是现代意义上所理解的纸上谈兵之辈,那是不可能的。
在赵军等待援兵的四十六天内,秦王亲自到河内郡,“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兵及粮食”。这事说明,赵国还是增派了军队去解围的,秦国也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秦王砸锅卖铁动员了这支生力军,出高平由沁阳沿丹水北上。被围的赵军从寨垒工事内看到的景象,便是不但退路被阻,而且远处又来了一支夹攻的秦军,更无奈的是,自己的肚皮还在呱呱叫。
这是第二个胜负手。会战开始了,唯一目标就是赢得会战。场外的赵王按照自己花钱的风格组织了正常的解围力量;场外的秦王特事特办,不但倾尽口袋,而且还赔本做生意。场内的会战结果就这样被决定了。名将白起够狠,但没有秦王输血他也只能僵持不下。被后世讥笑的赵括不够狠?他能在断粮之后坚挺四十六天,堪称战将啦。
战争就是这样,无论场内还是场外,同等量级的选手之间僵持不下的时候,谁能撑得更持久一点,谁能拼得更凶狠一点,谁活。
于是,赵军最终解围失败,粮食也送不上来。军营内部开始互相残杀取食之后,赵括知道是靠着最后一点求生意志开始突围的时候了。于是他把战卒分为四队,反复冲了四五次,出不去,最后“出锐卒自搏战”,也就是亲自带着最精锐的敢死队上阵了。结果赵括被伏弩射杀,乃是战死沙场。
同时另有“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当然可以想象的是,这四十万人中大多数是非主战的随员和民夫,但也说明被围困四十六天后,赵军的大多数有生力量仍然保存了下来,只不过主将挂掉,也就战意全无了。
这个景象完美诠释了赵奢为什么要为三万精兵的剑身配上十万民夫做剑鞘。真正合战开始了,精兵如果受挫了,整个军队的意志便动摇了。所以史书记载的动辄几十万对几十万的战役,合战伤亡并不会很大。
但只要尉官一旦阵亡,他所指挥的那支精兵单位也就接近崩溃了;将官一旦阵亡,整个军队也就崩溃了。如果事后记录为死伤惨重,那更多是因为追击溃兵过程中的杀戮,是因为首级换土地,这在东西方都是一样的。
这一战之后的收尾阶段,陆续打到次年正月才罢兵。第二年九月,秦王命白起再出兵之时,白起说“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虚”,也就是长平之战的第二阶段包围与反包围的拉锯战中,秦国也是损失惨重的。
从赵括来说,在指挥长平之战之前,“东向而朝军吏,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尽藏之”,也就是说那时他已经是个有了战功的将军了。至于赵王赐他的金帛,是藏在家里,还是购买便宜的田产,那是赵括个人的事情,但赵括的实战经验与实战成绩,绝对是将军级别的。
从秦国来说,纵使反间,最核心的目的是希望换一个不坚守打消耗的速战型主将。如果赵括就是一个书生二世祖,基本上,别说千金,拿万金去赵国运作这个事情也是没戏。换将这件事情,公平客观地说,是秦国希望把鸡贼型主将换成教条型主将,但首先人选肯定是足够作为主将级别的。
从赵国来说,赵王就是要打决战,而赵括基本上算是忠实执行了组织安排。赵括的母亲向赵王反复申诉赵括不适合做主将的理由,对赵王说自己的儿子是废物,这是面上的话。
至少在我看来,估计赵母不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能打仗,是知道当时赵军的情况。廉颇在前两鼓已经把士气搞没了,赶上自己的儿子接手第三鼓,再按一贯抠门的赵王意思去打决战,这是行不通的,必输、必败、铁定完蛋。所以赵母怎么办?和赵王说自己的儿子是废物吧。
从《史记》来说,除非把《廉颇蔺相如列传》与《白起王翦列传》合起来看,才知道,哦,事情是这样的。以太史公之秉笔,依然还是有些小情绪的,结果只看《廉蔺》,赵括就是一个废物败家子,加上《白王》,才算客观地说,赵括的缺点是教条与机械——没有把他的君主性格也计算进来,但勇猛够了,忠诚够了,战场经验也够了。
想当年赵孝成王他爹赵惠文王在位的时候,面对秦军大举进攻韩国,曾问廉颇:“救还是不救?”廉颇曰:“道远险狭,难救。”
于是赵惠文王再问赵括他爹赵奢,赵奢直接说:“其道远险狭,将勇者胜。”于是老赵王命令赵奢做主将,救韩国,结果大破秦军。同样是道远险狭,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视角。
赵奢说是勇者胜,但领兵出击之后,扎紧阵脚,看上去畏首不前,糊弄了秦国间谍之后,再全军卷甲疾行,两天一夜赶到战场,筑成营垒。之后赵军又抢占了制高点,逼着秦军要么决战,要么撤退,拿到了战场的主动权。这种会战形势之下,才大破秦军。
相比秦赵两国的国力处于同一量级但稍有差距,作为赵国主将的赵括之于秦国主将白起,那就相差了不止一个量级——称职和超一流的对比。超一流的天才看下面称职的将官,优缺好坏一目了然。
白起在长平之战前已经有了33年的自领一军的军官生涯,被记录下来的斩首数据就是四十四万了,与赵、魏、韩、楚都有过交手记录。而其中赵国的记忆感觉又是最良好的,只在前273年被沉江两万战卒,可前270年赵奢又一战全部打了回来。
长平血战之时,赵孝成王的脑子里肯定有11年前赵奢的光辉战绩,肯定是赵孝成王力主会战的参考指标之一,这些记忆让赵孝成王无所畏惧。他不太觉得白起有什么可怕,这是他想战的主因。赵括只因为是赵奢的儿子罢了,年轻人,没有哪个是不想立下不朽战功的。
于是赵括就这么上任了。相比他老爹,如果两军列阵对圆,再无退路,以死相搏,按赵奢说的战场之上勇者胜,赵括估计没问题。但老爹没告诉他战场之外智者胜,何况赵括还是带着组织的使命,必须快战,结果就悲剧了。直到明清之时,话本、小说开始普及,赵括就更加坐实了“纸上谈兵”的定论。
春秋时期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等人也是像赵括这么干的,但是一败再败还是忍辱偷生,终于换来了一雪前耻的机会。所以说活着很重要,因为耻辱若是不用胜利去洗刷,久而久之,狂热的艺术家们就会把一段悲剧逐渐沉淀成一个笑话。